《文心雕龙》与《文选》

时间:2021-07-06 18:40:29 浏览量:

龚鹏程

一、《文选》及其价值

《文选》三十卷,共收录作家130家,上起子夏(《文选》所署《毛诗序》的作者)、屈原,下迄当时,不录活人。

书中所收的作家,最晚的陆倕,卒于普通七年(526),而萧统卒于中大通三年(531),所以《文选》的编成当在普通七年以后的几年间,然后追题萧统为主编者。全书收录作品514题,是刘勰同时而稍后的一部大书,地位非常崇高,想必各位皆早已知道了,毋庸多做介绍。

在谈《文心雕龙》与《昭明文选》的关系之前,要请各位特别注意,《文选》这书在当时并不是特别稀罕的,因为这类书非常多。《文选》,第一,它的篇幅并不特别宏伟;第二,其选择亦未必是当时最精的,所以此书在当时的名望也不见得超过其他选本。从晋朝以来,就编辑了许多文章志,如《江左文章志》这一类选集是很多的。即使昭明太子本人所编,也不只这一部,他还编了五言诗的《英华》,还将历代帝王的诏命,类似《尚书》那样,编了一部《正序》。

也就是说,昭明太子本身所编的书就很多,《文选》只是其中之一。类似《文选》这样的书,也只是当时许多文章选集之一。只不过到了我们现在,其他的书都亡逸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一部,因此《文选》就显得非常的重要,因为由此可见当时文章总集之体式。

同时,如果《诗经》《楚辞》《尚书》这一类不算的话,它也是我们留下来的第一部文章总集,所以它占据了整个文章总集历史的地位。诗方面,有同样地位的,当然就是《玉台新咏》了。这两者,在文献学上皆有其地位,不可抹杀。

其次,因为六朝人所编的各种文选现在多不可見,故六朝及其前的文章,很多也都亡逸了,我们只能从《文选》中查看,故《文选》就显得特别珍贵。包括我们现在讲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最早也是收录在《文选》中。所以大家后来都读《古诗十九首》,并且认为很重要。但《古诗十九首》在其他地方是没有的,只收在《文选》里,是因《文选》才得以流传,其他很多文章也都是如此,否则根本传不下来。我们现在知道的古代好文章,特别是魏晋南北朝这一段的,基本上都是收在文选里的。其他的好文章,留下来的并不太多。这是它文献上重要的价值。

但是,珍贵并不表示他选的东西就特别精、特别好,不是这样的。《文选》这部书在编辑上有很多可商榷之处。后人讲《文选》,将它愈讲愈高,跟讲《文心雕龙》差不多,遂不能见其瑕疵而已。

《文选》之编辑多可商榷,但无论如何,它在文献学上非常重要,也代表了整个汉魏南北朝期间的文章写作状况(当然,文选之后的南朝还有一大段时间,因为《文选》的收录在梁朝前期,梁朝后期与陈朝的文章状况都没有机会在《文选》里表现。不过,大体上仍可以算得上是汉魏六朝以来文章的总集),是非常有代表性的。

另外,《文选》在理论上也有重要的价值。《文选·序》这篇,即代表了他的选文观念,我们一段段看:

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

上古还很纯朴,没有所谓的文学。人文的创造始于伏羲“画八卦、造书契,以代折绳之政,于是文籍生焉”,才慢慢地出现了文章典籍。于天文之外,得见人文。这是第一段,讲文章、文籍的来历。

注意它这里讲的“文”,与《文心雕龙》讲的不太一样,但是异曲而同工。《文心雕龙》讲文,是上溯到人文之始,所以文章之文推到黄帝,从黄帝讲下来,乃是从“人文”讲“文”。这一篇也一样,先讲伏羲画卦,事实上就是创造人文。早期人住在树上,冬天住在山洞里,这时没什么人文。到伏羲画卦以后,人文才被创造了。我常说,在中国,文字、文学、文化的概念是相互滑动的,有时分开讲,但经常混着讲,因为都是文。所以前面讲人文,马上又转到讲文籍(文章典籍),这些是文字写下来的;然后从文章典籍又讲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辞意大矣哉!底下接着就讲文章。

这与刘勰《原道》时,把文章推到天文、地文、人文,道理是一样的。文章的源头,都是由天文、地文、人文往下说,这是第一大段。

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

前面一段是说人文创造了,第二段是说文的发展是愈来愈文,“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文明的发展跟文学的发展都一样,都是由质到文。刚开始非常简单、简陋,后来慢慢踵事增华,甚至于变本加厉。

踵事增华,是顺着原来的情况继续增加它的修饰;变本加厉,是慢慢发展以后,它竟跟原来不一样了,这叫变本,犹如马克思说的“异化”。但两种都一样,原先是质朴的,后来慢慢增加了它的华采,愈来愈文。“随时变改,难可详悉”,不断不断改变,以致“难可详悉”。随时而变,使得我们不是很能了解。

当然,如果文章只写到这里,那就不用再讲了,但底下恰好不是,底下要继续谈:

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我试着来讨论一下历代之变。根据《诗序》说,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不过“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现在的人写东西跟古人不一样。就是说,前面是汉朝人对于诗的分类,但后来者所写都跟古人不同。“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古代本来是指赋比兴各体之一叫作赋,但现在赋已经不是诗体,诗、赋分开了。注意:这边所引诗大序,讲的风、雅、颂、赋、比、兴,其实颇与大序不同。

诗之六义,原来在《周礼》中都是诗体,但《毛诗》在解释六诗时,把风雅颂与赋比兴分开了;风雅颂还是诗体,赋比兴却指诗的作法。这与原来把风、雅、颂、赋、比、兴都当成诗体是不同的。为什么呢?是因为那时对于赋比兴那些诗体已经不熟悉了。

《毛诗》在解释赋比兴时,特别是比兴,它还想要勉强去解释,说明它们原是一种诗体,所以在很多诗的后面会注明这诗是赋体、比体,或是比兼兴,或者是赋兼比。也就是说《毛诗》尝试去解释,可是仍然一直解释不清楚。而昭明太子这边所讲,赋,古代是诗体之一,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文体,这不就是“古今之变”吗?

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

赋是古诗之一,但后人所作已经诗赋异体,独立发展了。“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荀卿、宋玉、贾谊、司马相如之后还有很多发展。有“述邑居”,讲都市的;有“长杨羽猎”,记田猎的;还有“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体类非常繁复。从这里开始,论历史流变的同时,又分体论文,以上论的是赋体。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底下论什么呢?“又”字是古人用来分段的字,古代不用标点符号,是因文字使用本身就带有标点符号的功能,像前面一段的“若夫”,就是起头。现在是另起一段,这个“又”即是另起一段。这一段是讲楚骚。前面讲赋,现在讲从屈原来的楚骚。要注意,昭明太子是把赋跟骚分开的。班固曾把楚辞视为赋的三大来源之一,现代人论汉赋,更倾向于把楚辞当作它的最大渊源,可是《文选》都不是這种态度。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途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

谈完赋,再回头说诗,“《关睢》《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这一段讲的是《诗经》。

汉代中叶以后,作诗的方向开始产生了些变化。《诗经》以四言为主,汉代出现了五言诗,也有杂言,“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这是诗与诗体本身的变化。

《文选》论文有个特点,就是不谈作品的内涵、意识,例如诗是不是该讲正变、盛衰、风教等等,它基本不谈。各位读到这里,你看它谈到这些没?古人常讲赋要有诗人讽兴之意,《文选》都没有谈到,骚从楚辞讲下来,当然得讲到屈原。可是昭明太子对屈原之志,也依然不著一辞。讲诗,只讲诗体的变化,不涉及情志方面的问题,正是此书此文特殊之处,不可不留意。

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季子有“至矣”之叹。舒布为诗,既言如彼;总成为颂,又亦若此。

接下去是讲颂。颂也从诗发展下来,但跟诗体已经不同了,变成独立的文体——颂赞。

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

再来就是“箴”与“戒”、“论”与“铭”、“诔”与“赞”,诏诰教令、表奏笺记、书誓符檄、吊祭悲哀、答客指事、篇辞引序、碑碣志状等等,各种文体。

可是无论文体有多么不同,它们的功能都是耳目之娱。所以说:“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黻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到这儿,又是一大段,总结上文。上面分论各体,而总结说它们就像各种乐器,有陶做的、有葫芦瓜做的,但是吹奏起来都很好听;“黻黻”是指服装,服装上的锦缎刺绣很漂亮,花纹皆不一样,但都好看。

它讲文章,这是重点。很多人谈《文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知《文选》论文章主要是赏其文采、观其文体。所以才会说文章的功能就像音乐和美丽的图案,赏心悦目,入耳好听、于目好看。我刚才已经说了,它不太谈文章的情志、意识内容问题,只主要看其文采、形式。

二、《文选》选文

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

以上是讲文章从古代发展至今,文体上的变化很多。底下讲我平常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读读这些文章。但从周朝以来,上千年了,词人才子太多了,写的东西也多,我们当然需要“略其芜秽,集其清英”,这样才能够看得比较好,因为这中间烂文章也不少。这就开始讲到编《文选》的目的,是因为作品太多太杂了,所以要过滤,编成个总集。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

上面这些话最重要,讲的就是怎么编。而其讲法却是不正面表列,说我要选哪些,而是倒过来说哪些东西是我不要的。像周公、孔子他们的书,太重要了,与日月俱悬、与鬼神争傲,是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既然这么重要,我们怎么可以再加以剪裁呢?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不敢到”。换言之,经典,我这里就不收了。用一套恭敬的语词,说小庙容不了大神,把经典排除了。

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

上面讲的是经,这里讲的是子。子学著作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所以“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这一部分也可以忽略不计。我前面已经说了,它强调文采,是以能文为本的,不重视内容,故不收诸子百家。

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这里讲什么呢?讲的是个目前我们不太注意到的“说”,即“口说”之问题。

文学史中本来就有些属于口说的传统,近代我们的文学史观更强调这个部分,如小说就是口说的传统,戏剧中的口白也是,大部分俗文学更是口说传统跟文字传统相交杂的东西。在古代,口说的传统更甚,即使写成了文字,它原先也常是口说。譬如诏告就是王言,王在说话。本来是言。就像传记的记,后来史书里面都写成纪,像本纪。“记”与“纪”本是同一个字,但是细分却不一样,记是传记、记录、记述,都是言说;纪则是竹简编起来的书,是文字而不是口说。我在《文化符号学》中即有一章专门谈这个历史、传奇、传记的演变,从口说到文字的变化。

然而这个口说的传统,在《文选》里头却是不论的,这一段就专门讲这个问题。像现在,《战国策》我们都收到《古文观止》一类书里去当文章模范了,但是从昭明太子的角度来看,那些战国谋士的言辩只是口谈,口说不是文章,所以是他不论的。

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这关联着六朝时期的说林传统。当时有说林、有语林、有笑林,如《世说新语》《语林》等就是。那时不是有清谈吗?我们现在讲文学史的人常有一种观点,从刘师培以来就这样讲,说六朝文学的文采非常好,原因是清谈的谈辩之辞,本来就词藻华美,故当时写文章颇受清谈风气之影响,文辞遂也像语言一样华美。他们常引证刘义庆《世说新语》、裴启《语林》这类的言说纪录来论证六朝时人言辞华靡,故其文章亦甚华侈。

讲得很热闹,可惜完全颠倒了:六朝时期言、文分途,言与文是分开的。口说之记录虽有《世说新语》《语林》《启颜录》《笑林》等等,但这些都不是文。文是什么呢?各位回忆一下,当时不是有“文笔之辨”吗?语言经过修饰、记录了,才能成为文;然后在文这个大类里,又区分成较质实的笔,和较华丽的文两类。语的层级,显然要低得多。

理论上是如此,实际评价时亦然。像挚虞的同时有位擅长言词的名人乐广,当时就有评论说:这两个人谈论时乐广很厉害,讲得好,但是退而著论,那乐广就不行了。等到后人再来看,论两人的优劣,则一个只是口说,没法留下来,一个是却有文章。有文章的当然就赢了。当时人于是认为两君“优劣从此定矣”。

同理,《文选》录文,就不取口说,这一大段讲的即是这件事。说贤人之辞、谋夫之话、辨士之端,金声玉振,话都讲得极好,而且也曾记录在书籍上,但是“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他们的言词虽然也留下来了,像《世说新语》,那些语词不是已记录成了文字吗?昭明太子说:是的,没错,但这只是语林系统的纪录,它依旧不是文章,不属文章的体系,所以这个部分也不收录。

这是个很重要的观点,跟我以前讲的“诗乐分途”有点类似,各位要详细体会,找些资料来了解。

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此外还有史书。史书是要褒贬是非、纪别异同的,功能与性质均不同于篇翰,所以也是不收的。不过史书中某些部分,像它的赞论就充满了文学性,能够“综辑辞采”,序述也能“错比文华”。这些,虽事出于沉思,但义归乎翰藻,跟文章一样,所以我也选了一些。

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日《文选》云耳。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

以上是说它的体例。从周朝到现代,共收文三十卷,名叫《文选》,以文类区分,类分之中又各以时代相次。这是讲它具体的篇章分布,前面讲的则是它的标准。

现在许多谈《文选》的先生,都把“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这两句摘出来,认为这即是整个《文选》的選文标准,哎!实际上这不是全书的标准,只是说史书史中某些合乎这个标准的,我们可以摘出来,编在书里。若从整本书看,“事出于沉思”这部分却不重要。因为这两句话本来是说,史书的目的跟功能原不是写文章,而是述事情、寓褒贬的;只不过,其中有一部分虽然“事出于沉思”,但仍可“义归乎翰藻”,这些我们就可以收入《文选》里。

现在我们一般在讨论文学时,常把文(文词藻采、形式)当作外表,把意义当作内涵。这个观念与讲法是宋代以后才有的,文以载道就是这个观念。譬如一辆车子,车子是一个工具、形式,要载的则是意义内容。《文选》可不能这样来看。《文选》说的“义”是什么?并没有一个在文采之外的意,义就是词藻的表现,所以说“义归乎翰藻”,翰藻就是它的“义”。

三、《文选》分类及特点

《文选·序》第一个重点就是它表达了这样一个特殊观念,其次就是谈它的文章分类。

前面讲了,诗赋分体,然后再作小的分类。

具体的分法,是从赋讲起。我们刚刚看前面的《序》也看出来了,他最先讲的就是赋。赋又先讲《京都》,而且篇幅非常大,有上、中、下;再来是郊祀、耕籍、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这是赋的分类。底下讲诗。

诗第一叫补亡,补亡就是补《诗经》之亡。当时人相信《诗经》有好几首是亡佚了文词,只剩下标题。不晓得这是没配上词的乐曲。故不少人纷纷替《诗经》补亡。

其次是述德。述德不是述我的德,是述先祖之德。此体亦原本于《诗经》,《诗经》的《颂》就都是述祖德的。底下是劝励。劝励自己。然后是献诗。向上位者献诗。

公燕,朝廷君臣或同僚的宴会。这也是延续自诗经的《雅》。不是私下的聚餐。祖饯是另一种公燕。有个人被派出去做官,要出行了,大家来举行送别的仪式,祖道饯行。在道路边祭祀道路的神,喝酒,当然也还要赋诗送别。

再来才是咏史诗与百一诗。咏史是对历史的感叹,百一是对现世的批评。

接着是游仙诗。现世多不称意,人自然会有超越之想,所以接之以游仙。游仙之后则是招隐与反招隐。这等于是游仙的同调与反抗。

这里要特别做个说明,就是招隐这一母题,最早出现在《楚辞》。但《楚辞》中的《招隐士》是叫隐士不要隐了,出山来吧,山里很辛苦、环境很差,还是出来做官吧。这种诗体,到六朝却完全颠倒了过来,招隐是指山中隐者叫唤山外面的人入山隐居;反招隐,则回到原来那个说“不要隐居了、出来吧”的传统。各位要特别注意这个历史的变动。

下面是游览。前面游仙和招引皆与山水有关,故接之以游览。

到此为止,他选的诗可说都是以公共生活、社会性的为主;然后是对这个社会的超越,所以有游仙、有招隐、有山水游览。自我抒情的作品则放在后面。我们现在谈文学史的朋友常说汉代是个集体社会性思维的时代,魏晋以降则以个体抒情为主。看看《文选》这种分类,便知其说之大谬不然。

个体抒情部分,分咏怀、哀伤两类。两者差不多,大抵偏于内省的收入咏怀,偏于对具体事情伤感的归入哀伤,如悼亡、哭墓、吊丧、哀乱离、悲沦没等等。哀伤多是因人事而生,非一人独我自悼,故底下又转入人际交往,如赠答、行旅、军戎。这一部分篇幅也远多于咏怀,像赠答就分一二三四,行旅也分上下。

诗选完了,接着是乐歌。显示诗乐分途。

歌以郊庙为先,道理跟诗先述祖德一样,郊谓祀天、庙谓祭祖。然后是乐府、挽歌。

挽歌单独一类,可征时代风气。古人重丧祭,这是各民族共同的。现在壮族还习惯请民间歌师二人来哭丧。扮成舅甥,一问一答,唱歌彻夜,赞颂祖先业绩,劝导后辈不忘祖恩。彝族人称为“跳脚”的仪式,由四人手持八卦在尸旁跳,边跳边唱孝歌,据说这样可以为死者踩平通往阴间的荆棘之路。景颇人有“布滚戈”的习俗,邀请附近各寨的青年男女同跳,通宵达旦。哭丧之歌即是挽歌,历来备受重视。而且这不是仪式性地看重,更是艺术上的重视和喜爱。汉代庙堂和一些典礼上就经常唱挽歌,不限于丧祭,例如婚礼就是如此。魏晋以来,此风不衰,甚至还有每天出门唱挽歌,被人讥为“道上行殡”的。直到唐代,你们去看《李娃传》,那里面描写郑元和因嫖妓沦落市井,以替殡仪社唱挽歌为生,而社会上大家争听唱挽歌比赛的情景,就可明白其大概了。

乐府之后附录杂歌、杂诗以及杂拟。我们所知道的《古诗十九首》,就是放在杂诗类里,地位本来未必甚高。李善注,说杂诗之杂是因“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我则感觉这批诗多有乐府气息,因此若由诗体看,颇觉不纯,故称其为杂。

诗歌都选完了才是骚,骚独立一类。我已讲过这是《文选》极可注意之处。再来是七,七也独立一类,指七发这种文体。皆文而有诗歌之感者,古人有时也把这些都归入“赋”中,即因它们毕竟都跟底下的文体不同。

底下是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纪、书。书,指给君王上位者的信或朋友之间的来往函札。再来是檄文,乃打仗时质问对方的文体。接着是对问、设论。这也属于对答论难的。

还有辞,收武帝《秋风辞》、陶渊明《归去来辞》。序,分书序和志序。颂、赞、符命。符命一体,后世少见,也是很能显时代气息的。接着是史论、史述赞。我们刚刚讲到,凡史书中“错比文华”“义归乎翰藻”的,萧统都收,此即是也。

另外就是论。论很不少,凡五部分。我曾说魏晋以来议论文大盛,这就可为例证。再则是连珠。连珠也是论的一支。此外则为箴、铭。箴劝诫,铭记事。

最后是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这些都是哀逝者之文。

以上是《文选》的分类,其中颇有特点。

第一是赋跟骚分开。这点后人多不认同,如吴子良《林下偶谈》说《文选》不把楚辞归到赋体,却独立一门叫作骚,是“无异偏题,名义尚且不知,况文乎”?依他看,骚不能做为一种文体。“离骚”是“遭忧”的意思,“骚”是指牢骚、悲苦、碰到了麻烦事。怎么能把煩恼、牢骚当作一个文体呢?离骚,根据班固的解释即是遭忧,离者罹也。离别的离,其实也是罹患的罹,指碰到。分离怎么就是碰到呢?我讲过,中国文字有正反含义的现象。例如“闲”,陶渊明的《闲情赋》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看其字面,闲情好像是指很悠散的情绪。但不是的,这个闲不是放松的意思,而是指管束;闲情就是说你要控制你的感情不要乱来。昭明太子曾说陶渊明“白璧微瑕”,像白玉上面有块污点,这污点就是他写的《闲情赋》。因为陶渊明虽想闲情却没掌握好,感情还是写得太放纵了,没有真正收束回来。这个闲,就是管束的意思。“离骚”作为一个篇名是可以的,但把它视为一类文体则不通。像这样的情况还有不少。因此,姚鼐《古文辞类纂》论赋时就说:“分体碎杂,其立名多有可笑者”。并说其后编辑文章的人常常不懂,“不知其陋”,不晓得它是个缺点,却“而因仍之”,仍然沿续它的错误,这是不对的。

但是昭明太子为什么要这样分呢?我们读了他的序,应该可以替他想出理由来,因为他对赋的观念,跟后世大部分讲赋的人观念不同。他认为赋的源头是从诗、从荀子下来,宋玉也被他归在荀子后面。他不像我们现在把屈原、宋玉挂在一起说。而且我们讲赋的源流时,屈原比荀子重要得多,强调楚辞的影响力,荀子反而不重要,谈的人很少,把楚辞地位抬得很高。但《文选》完全相反,讲赋,单一源头就是荀子;楚辞之流另归一类,就叫作骚,两者是分开的。

由荀子赋这种传统看,赋就是以铺陈物象为主的,所以开篇就是京都,文字数量最多,因为篇幅大嘛,一收就是三卷。然后一路写郊祀、耕籍、畋猎、记行、游览、宫殿,一直到江海、物色、鸟兽,都是铺陈物象。铺陈物象的赋放在前头,写感情的则放在很后面,“情”便是最后一类。而且各位查一下《文选》本文就知道,“情”只选了《宋玉答楚王问》-篇,可见这个“情”讲的是很狭隘的情,专指男女感情。所以整个赋体可以说基本上就是铺陈物象的。

这是《文选》对赋的基本看法,这个看法比《汉书·艺文志》还要极端。《汉书·艺文志》认为赋有三个源头,一是荀子,一是陆贾,一是屈原,再则是杂赋。但《文选》论赋只有一个源头,就是荀子。屈原那种写法则另归一类,称为骚,发牢骚的,所以独立为一体,这是很特别的做法。

另外,史论、史述赞这两类,后人也有不满之处,像章学诚就说史论不是论吗?为什么史论又独立为一类呢?而史述赞,或班固的《汉书自序》,又怎么能独立为一类?章学诚对他这些分法都是有意见的。

有些文体本来并没有论的名称,像我们现在所熟知的《过秦论》,原来就只叫《过秦》,过是动词,指对秦的批评。《文选》把它归到论体,且加上一个论字。这也是被批评的。

还有,有些部分它收的文章很奇怪,像耕籍只收了一篇潘安仁的《籍田赋》;论文这一类也只收了陆机《文赋》一篇;情这一类,同样只收了宋玉一篇。

这不但是有些收得多,有些收得少,差距太大的问题;而且像论文这样独立作一类,当然可以说是选一篇有代表性的,可实际上除了这一篇之外,世上并没有别的文章叫作论文,因此这怎么能独立为一类呢?

《文选》的辑编跟分类,在萧统写序时看起来是有一个整体想法的。但这个想法跟编出来的颇有落差,这应是当时杂出众手,好多人一起编的缘故。后人对其分类有时觉得太过零碎,有些地方又似乎可以合并,像史论跟论看起来就可以合;有些不必分得这么细,像诏、册、令、教这些即不一定要分这么细。

不过不管怎么样,分类便显示了昭明太子的一些想法。

四、《文选》与《文心雕龙》的对比

下面可以做一些《文选》与《文心雕龙》的对比。

第一,在大结构上,《文心雕龙》论文叙笔:前面先谈文,后面谈笔;前面主要是韵文,后面是散体。文跟笔是分开的。而《文选》并没有文笔之分。每一类中,韵文散文皆不甚分。如吊祭,虽多半是散文,但《吊屈原文》这些并不是散文。箴、铭、哀、诔这些也都是散文、韵文编次杂出的,所以它在大结构上并不像《文心雕龙》那样,看不出文笔之辨的痕迹。

第二,可能因为杂出众手,所以《文选》编次有不合理之处。像骚跟赋分开固然有他的道理,但骚跟辞的关系那么密切,是否真能分开呢?辞,原先就由《楚辞》的辞字来。若要把它们分开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分得太远,否则就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渊源了。

还有,赋的大类中,情感的部分先是哀伤,最后才是情。照道理,情应该大,哀伤只是情中的一类,所以应是情在哀伤之前,或者把情放在志,底下才论文跟论音乐,这样就比较合理。志跟哀伤或跟情并,或者志后面是哀伤,然后再论情也可以;或者志后面是情或哀伤,之后再收论文跟音乐;或者把论文跟音乐全部调上去,前面物色、鸟兽、草木、虫鱼,谈的是自然的东西,底下论音乐、论文学等人文创造的东西,这都是咏物、论物,之后再论情,这样可能也比较有条理。还有《宫殿》理应放在《京都》后面,或在郊祀、耕籍后面。原来周朝以来的都城,皆不只是人住的地方,更是神的居所,是宗庙所在,是人神沟通之地。至今北京仍有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就是这個道理。郊祀指祭天,耕籍指天子要耕田以象征他与民同甘共苦,这些都是天子之事,底下接着谈《宫殿》,然后是《畋猎》出去打猎,以上讲的都是京城的事,完了以后才从京城往外走,是《记行》《游览》《江海》。看到江湖河海,然后才观鸟兽草木虫鱼,是由大入细,这样的分类才比较有条理。

另外《杂诗》这样分也不甚合理,我们可以了解他是因为要把不重要的归到后面,但是以分类学的角度来看,应该把杂诗放到乐府之前。以上都是诗,后面才是乐府,最后放杂拟。不然就应把杂诗、杂拟都归到乐府上面,底下再谈乐府。

它不像《文心雕龙》是一个人做的,分类比较严谨,对每一类的每一个分体,说明也比较清楚。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对每一类的掌握较清楚。《文选》的分类则不如《文心雕龙》严密。

《文选》跟《文心雕龙》的分类还有许多不同,如《文心雕龙》是明诗、乐府、诠赋;《文选》颠倒过来,赋在前诗在后,再来是乐府。排序不同。像“七”跟“连珠”在《文选》中是独立的,《文心雕龙》中“七”并没有独立,并到杂文类;包括“连珠”也是,可见轻重不同。《文选》特别提到了“弹事”跟“序”,而《文心雕龙》对这两种文体没有讨论。“弹事”就是上表弹劾其他官员。《文选》有的像“表上”“表下”,《文心雕龙》视并为“章表”。书、启、奏,启归到“奏启篇”;笺归到“书记篇”;行状也归到“书记篇”等等。《文心雕龙》通常分类比较宽,《文选》比较琐碎。

第三,如果我们用孑L子所说的“诗可以兴、观、群、怨”这个标准来看,可以发现《文选》比较重视的是群,所以赋从《京都》讲下来,诗则从《补亡》《述德》讲,这两者是相互呼应的,一是讲德行不要有亏欠,一是讲我的祖先非常好。在传统上来说,这两者是一体两面的,“毋忝尔所生”,要经常注意自己的言行,勿玷污了父母,这是人跟宗族上下的关系。底下是劝励,自我劝勉。再来仍是群,就是献诗、公燕、祖饯等等,这些都是群,讲的都是君臣之际的事。诗赋都是以群居前。接着是观,像记行、游览、江海、物色、鸟兽等等都是观。怨在很后面。

文章也是一样,先诏、册、教、令,再来是臣子的表、上书、奏启、弹事,最后是问答、设论等等,这些都是群。着重的是君臣、朋友等等。要到最后才收那些有个人感情性的诔、哀、碑文、吊文、祭文等。吊祭文最能显示个人情感,虽然这类文体原本皆出于交际应酬,但我们仍可勉强算它是怨。

因此,“诗可以兴、观、群、怨”,那些可以怨的部分大概都被他放在了后面,这是《文选》的特征。《文心雕龙》不然。《文心雕龙》重兴、重才情,强调个人情动,文章皆情动而发,故由“物色”感人说起。

第四,《文心雕龙》讲“物色”也跟《文选》的“物色”完全不一样。《文选》的“物色”,是人出去游历以后看到的江海、鸟兽、风花雪月。《文心雕龙》讲的却是物能感人,人是能感,物感动了我,所以事事兴感,所以情动了。情动于衷以后,这个不得已之情,必须发出来,所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从个体说,不是从群说。从个体说,而且从情说,则观山情满于山、观海情满于海。这是《文心雕龙》跟《文选》不同之处:一个重群、重君臣;一个重个人的才、个人的情,重兴。

我写过一篇文章谈中国的饮食文化,用《文选》的分类来做说明。因为通过《文选》的分类,我们可以注意到有一个跟我们现在习惯从抒情、言志来谈文学不同的角度。是什么呢?就是不是从个体抒情、言志这个地方来讲,而是从君臣朋友怎么在一起玩、吃,来谈诗可以群、可以观。观是观风俗、游览、物色等等。

这个是两个体系的不同,以致于一切具体说明也就不相同,所以虽然表面上看来好像名词颇为类似。例如两者都讲“物色”,然而《文选》以《物色》做为一类是很受人批评的,认为“物色”怎么能叫一类,“物色”是泛称一切风物名色,怎么能做为一个文类?有人替他辩护说,这不妨,因为“物色”是六朝的通称、俗语,就像《文心雕龙》不也讲“物色”吗?所以应该没有问题。殊不知《文心雕龙》的“物色”跟《文选》所讲的“物色”不一样。因为它们体系不同,一个强调群的一面,一个强调个体的情志。

第五,刘勰宗经,论文体均推源于五经,《文选》完全没这回事。以论为例,《文选》论有一、二、三、四、五。论一是《过秦论》、东方朔的《非有先生论》、王子渊的《四子讲德论》,这是论一。论二是班彪的《王命论》、魏文帝的《典论·论文》、曹元首的《六代论》、韦弘嗣的《博羿论》。论三是嵇康的《养生论》、李萧远的《运命论》、陆士衡的《辨亡论》上下两篇。论四是陆机的《五等诸侯论》、刘孝标的《辩命论》。论五是刘孝标《广绝交论》。《文心雕龙》在讨论“论”的时候,这种论人、论事、论政的论,其实都没有谈到,像《养生论》《博羿论》都是《文心雕龙》所没有涉及的,各位回去对照一下《文心雕龙》论那一篇就知道了。

也就是说,他们具体在讨论论体时,所选的文章跟所谈的内容差异极大。《文心雕龙》把论当成一种论述经义之体,所以把解经文字也放到论体里面去谈,而不是像《文选》所列都是一些政论、人物论、命运论。所以同样有论这个文体,但所谈具体内容并不相同。

第六,还有史传、诸子、议对,皆是《文心雕龙》有而《文选》没有的。《文选》没有的道理很简单,《文选·序》已经说过:“诸子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所以诸子之文它是不收的。议对是口谈,机锋对话,《文选》也不收;史传,《文选》也不收。我们后代人当然会觉得《信陵君列传》《项羽本记》文采多好呀,但那是后来人的观点。

后来人的观点是什么呢?我曾跟各位讲过经学怎么变成文学;同样的,后世怎么把史书当文学作品看,也是一样的。后人看《史记》,觉得很多本身就是非常精美的文学;但《文选》不这样看,认为史书里面那些东西都是叙事的、对人物有褒贬的,重点在那儿,而不在文采。只有后面独立的赞与论才是作者表现自己文采的部分,所以它只选这部分。

第七,刘勰论及的作者,涉及到六朝的不多,具体评论到的六朝作家一共五十七人,还不到《文选》的一半,《文选》有一百三十多人。也就是说,整个《文选》序列的作家,六朝比较多,《文心雕龙》较少。

为何如此?原因是《文心雕龙》重前轻后,汉代其实才是它的楷模,魏晋就差了,东晋以后更差,所以他谈的六朝作家不但少,且主要还集中在魏晋这一段。《文选》相反,后面收得多,因为《文选》的历史观不一样,觉得文章是愈來愈华美也愈好,所以后面收的远多于前面。

多到什么地步?《文选》跟刘勰一样,所录的作者都是已逝的。但虽如此,所谈的当代人,特别是齐、梁之间的作者非常多。而且建安以下、大同以前的文人基本上是全的,所以何义门《读书记》说此书:“建安以降、大同以前,众论之所推服,时世之所钻仰,盖无遗憾焉。”只要是当时有名的文人、重要文章大概都收在这儿了。所以它的文章,两汉非常少,任彦升以下却非常多。像启、弹事、墓志、形状、祭文,这些收得最多的是谁呢?是任彦升,即任昉。其他像沈约、颜延之、谢灵运这些人的文章也收很多。而刚刚提到的这些人,名字在《文心雕龙》中却一个也没有。任昉的文章,《文心雕龙》谈都不谈;它谈到颜延之,也只是要批评颜氏说的“文笔之辩”是不对的。所以两者所选的文章,详略有很大的差别。《文选》详近略远,《文心雕龙》反是。

第八,再来看选文的问题。《文心雕龙》谈到“古诗佳丽或称枚叔”,讲的就是现在收在《文选》里的“古诗十九首”。可是《文心雕龙》并不叫作古诗十九首,只叫作古诗,说古诗中好的,有人认为是枚叔所作。我们现在一般认为他讲的就是“古诗十九首”,但到底是不是,不知道,总之《文心雕龙》没有细谈。反之,张衡的《怨歌》《同声歌》是《文心雕龙》提到且称赞的,可是《文选》没有收;何晏的诗,在刘勰的讨论中是曾谈到的,在《文选》也没有收。前面提到《文选》收了一大堆六朝作品,《文心雕龙》收得很少;但《文心雕龙》所欣赏的、所提到的东西,也有若干是《文选》没涉及的。

另外,《文选》选的文章,有一百二十多篇后来被收入到正史里去,可见《文选》的文章很重要,具有“正典化”的作用,故亦被史书所收录。而《文心雕龙》虽也选文以定篇,它所选的文章,后来被大家所肯定的却没有《文选》那么高,这是可注意的。

《文心雕龙》本来跟《文选》一样具有选文的功能,我们若把它选的文章摘出来,完全可以编成跟《文心雕龙》相辅而行的另外一部《雕龙文选》,这样来看也会很有意思,但是后人从来不会这样做。因为《文心雕龙》的选文功能一向不被认为特别重要,不像《文选》。这是两书很不同的地方。

第九,两者在论赋方面不同。《文心雕龙》谈赋时说:“铺采搞文,体物写志,为古诗之流。”又认为赋出于屈原,所以说:“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说“受命于诗人”,是指它原是从诗来的,但“拓宇于楚辞”,屈原以后,这个疆域才开拓了。荀子即是放在这个脉络里面来说的,所以讲怎样写赋,是从睹物兴感说,说物以情观,从感物而动来讲,这都跟《文选》不一样。

《文选》把赋放在诗之前,又以《京都》居首,跟《楚辞》距离很远,体物写志亦是一直要到十三、十四卷才开始出现,把情放在最后面,而且只收了《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洛神赋》,所以它的“情”只是指男女之情。“志”,也不像“诗言志”的“志”那么宽,这个“志”是有专指的。“志”收了张衡的《思玄赋》《归田赋》,班固的《忧通赋》,潘安仁的《闲居赋》,这些赋的“志”是什么呢?我们以前说过,汉代的文人,喜欢说士不遇。这些志讲的就是这个。不是感物吟志、诗言志的那个“志”,而是专指“士不遇”的那种“志”,是“有志难伸”的“志”。因为有志难伸,所以它同时带出来的情绪,叫作不如归去,所以才有《归田赋》《思玄赋》《忧通赋》这一类。这一类赋,是指人在不得志时那种抑郁与自遣。像潘安仁的《闲居赋》,闲居不是闲情的闲(管束),而是悠闲的闲,就跟《归田赋》道理一样。说算了吧,我回家闲居算了,干脆不要干了。这类言情述志的东西,《文选》都放在很后面,因为它讲赋,是依据荀子赋的源流。

《文心雕龙》论赋,又强调什么呢?汉代,它认为最好的是枚乘、司马相如、贾谊、王子渊、班固、张衡、扬雄、王延寿,这是汉代的(汉以前还有荀况、宋玉)。而《文选》论赋,并不推崇这些人,这是它们的具体区分。

第十,《文选》郊庙跟乐府是分开的。《文心雕龙》则是从雅乐讲下来,所以《文心雕龙》的乐府篇,绝不能把郊庙跟乐府分开。把郊庙跟乐府分开,有点像现代人的作法,现代人是把乐府分成文人的(或朝廷的)与民间的。《文心雕龙》是从古代的宗庙、祭祀、郊庙、雅乐的传承上来讲乐府诗。所以《文心雕龙》认为乐府作得好不好,重点在于适不适礼,所以说魏之三祖乐府虽然音乐很好,但是相对于古代来讲,古代的是正曲、正风、正声,魏则流靡了。曹植、陆机以后,整个乐府诗的发展,《文心雕龙》一个字都没有谈。

我已经说过,乐府在六朝时很盛、很重要,像近体绝句的发展就跟吴歌、西曲关系很密切,这些也不宜忽视。可是《文心雕龙》对陆机以后的乐府诗,完全没有谈到,《文选》就收录很多。而且它不但重视诗,也重视歌,像挽歌、杂歌都是歌。挽歌独立一类,《文心雕龙》就没这样作。《文心雕龙》把所有的歌归到乐府,而且一笔带过。在《文选》里诗跟歌则没有完全分开,它只是前后分,但是综合起来它还是放在诗的大类里的。

第十一,除了具体的文类区分之外,两人的文学史观也不一样,《文选》论文从伏羲讲下来,与时为变,比较强调文章的新变,有愈来愈趋新、愈来愈文的倾向,而不像《文心雕龙》有复古的意思。《宗经》《征圣》即是复古,所以认为文学愈来愈差。《文选》近详远略,愈早的谈得愈少,愈后期的文章收得愈多;《文心雕龙》相反,前面谈得多,后面谈得少,乃至于不谈或是批评地谈。

第十二,《文选》所收乃姬汉以来之文,不录口说;《文心雕龙》对口说跟文笔却没太大的区分,我们可以从《论说》的说来看。它从《易经》的兑卦讲起。各位记得《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乎”,我们都读成“悦乎”,因为“说”跟“悦”两字原先是同一个字,本字就是这个“兑”。所以《易经》这个卦,既讲喜悦又讲言说,而《文心雕龙》的《论说》篇,就是往上推,谓论说之说出于《易经》的兑卦。兑是西方之卦,也是水泽滋润之卦。大学的宿舍,很多都叫丽泽楼,用的就是这个意思,乃朋友讲习、相互润泽之意。故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其实是用典,用的就是兑卦的卦辞,说朋友讲习说话很快乐。《文心雕龙》论“论说”而推源于“言说”,可见“言说”跟“文笔”其实他并没分,不像《文选》把言说排开了不录。

第十三,《文选》比《文心雕龙》更重辞采,甚至可以说《文选》只重辞采,没有什么义理可说。古人批评《文选》选文,常会特别谈到这一点,说它里面有些文章只是无足轻重之文,义理上无足轻重,或义理上是有问题的,像《封禅》《符命》这一类文章,大家都知道是言不由衷的。所以古人曾说收《封禅书》,不如收《天人三策》;《剧秦美新》《魏公九锡文》等文,其实也不该收;而《出师表》的后表,则不应删去。这些都是《文选》选文不重义理所出现的问题。

黄季刚先生的学生骆鸿凯曾写过一本《文选学》,其中专门有一节,记录了古人批评《文选》的意见,例如说其所选的文章有些是善言德行,道理很足的,这个叫作有道理之文;还有一种讲事理的文章,是达于时务的,批评时事务甚为通达,像《出师表》《陈情表》这些,好文章很多。但也有一些,如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枚叔的《见吴王》、班叔皮的《王命论》,却都是事理不足、不达时务的;崔子玉的《座右铭》、韦弘嗣的《博弈论》、张茂先的《励志诗》《女史箴》,则是不善讲道理的文章,所以许多人觉得《文选》还不如真德秀选的《文章正宗》哩!

真德秀的书,是宋明理学家选文的代表。理学家选文,义理当然高。但《文选》的文章本来就不以义理见长,乃是以文采取胜的。我们在看《文选》时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如用《文心雕龙》的批评术语来说,便叫作“忽情重采”,即使谈情也多半不是个人的感情,而是群体性的,如公燕、祖饯等。这种都是我们从“诗言志”这种自我抒情角度来说的应酬诗,大家喝酒时作作诗,或去送个朋友,每人写首诗或联句、联章,大家玩玩,或谁过生日,大家来吃一顿,然后作作诗等。这种诗在后来中国的文评中,常是被批评的,可是《文选》恰就把这种应酬诗放在最前面,比自我抒情的诗更重要、更多。

五、前人观点之辩

这些是《文选》跟《文心雕龙》的大体比较。《文选》的分类、观念与《文心雕龙》的差异,我想应该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可是,过去研究《文选》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却开口闭口说这两本书是相同的、相为辅翼的、相互印证的。这种风气,或许来自黄侃先生的误导。黄先生读《文选》极为用功,批校不已,丹黄殆遍,可惜整体认识是错的。其门下,都讲文选学,而也都没发现这个错误。

像骆鸿凯就说:“《文选》分体三十有八,持较《文心雕龙》,篇目虽小有出入,大体实相符合。精熟选理,津逮在斯”。要了解《文选》的道理,它的途径在哪里呢?就在《文心雕龙》。因为《文心雕龙》确论文体有四意: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而其选文定篇,如何去取,实与昭明“同其藻镜”,跟昭明太子的评鉴标准是一样的。所以呢,他说,历代人都认为人无异论,都说这两本书应该合起来看。

这真是谬论。这两本书南辕北辙,选文的标准、具体的分析、内容的讨论,完全是两回事。可是不知道怎么了,过去研究《文选》的朋友,尤其是黄先生的弟子却都这般指鹿为马,认为两者一样。代表性著作就是骆鸿凯的《文选学》。

在台湾,章黄学派影响很大,所以我们过去读书时必读《文选学》。一本《文心雕龙》,一本《文选》,我们台湾师大研究所也都是必开的,且师友都根据骆先生的说法在讲。但是我怎么看都觉得《文选》跟《文心雕龙》根本是两个不同思路构造出来的东西。

这是刚刚上面的总结。但是要补充一点是什么呢?就是《文选》并不能直接就认定为昭明太子的东西。现在因为没有什么太多的材料,所以我们就讲昭明太子的观念什么什么之类,但是要明白,《文选》乃杂出众手之书,这个序文是不是昭明太子自己作的都不能确定。为什么?因为昭明太子同时有好多面貌。

他的《正序》与《英华》,我们已不可见,但我们现在仍可以看到昭明太子非常喜欢陶渊明诗,因而编了《陶渊明集》。他为什么喜欢陶诗呢?他说是可“想见其人德”。因为陶渊明诗呈现了这个人的德行特别好,让我觉得非常喜欢,所以读陶诗可以让我们贪婪、弊吝的个性得以消除。他是歷史上第一个编辑陶渊明集子的人,还写了一篇序。

陶渊明在钟嵘《诗品》里只列在中品,所以我们都说陶渊明在当时是没地位的。说这话的人其实都忘了,昭明太子就编有《陶渊明集》,极为推崇。他说:“我爱思其文,不能释手”,读了爱不释手;“上想其德,恨不同时”,恨自己没有跟陶渊明同时。“能观陶渊明之文者”,如果能够看他的文章;“驰竞之意潜”,奔走于仕途之中追逐名利的心意,自然就去除了;“弊吝之意消”,那种贪婪的吝啬的这种意思,自然也消除了;“辞意有助于风教也”,这是有助于风俗教化的。

这个观点跟《文选·序》可说是南辕北辙,是从内容、德行论文学,不是从文采,而且谈的是风教,又讲我爱思其文,我非常喜欢他的文章等等。

那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昭明太子呢?不知道。

因为两本书可能都是出自众手。《文选》当然出自众手,但题为昭明太子编;《陶渊明集》就一定是他自己编的吗?这也不能确定。他还有另外一本五言诗诗集《英华》。当时湘东王曾说你编的这个集子可不可以送给我?他送了以后,附了一封信,强调写文章要“立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既然要文质彬彬,那就跟《文选·序》不重立意而重文之立场,也不一样。所以我说昭明太子其实蛮复杂,留下来的文献有限,但是这几个方面他都有,不同的东西,各自呈现了不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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