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诗歌的对称形式与诗意构建

时间:2021-07-25 16:23:08 浏览量:

张执浩是当代诗坛上一位有着强烈诗性自觉的诗人。自古以来,中国人深受传统阴阳互补的思维方式的影响,在很多方面都体现出对对称美的追求。古代汉诗“不仅语音序列,就连意义结构与句型规范,也在诗人的心中与笔下向着对称与和谐的美学原则与外形结构靠拢”。① 古代汉诗中的对仗就是一种突出表现。然而,在现代诗中,更多表现为自由多变的对称形式。张执浩的诗也呈现出鲜明的对应思维特征,存在大量的对称形式。这种对称不再是绝对的整齐一律,而是“事物在一定规则下的变换,而这种变换恰巧又保留了事物的不变特征”。② 这种“变”与“不变”影响着诗歌中诗形、节奏、诗意的构筑。张执浩诗歌常常借助对称形式表现智性化、日常化、自然和谐的诗性特征,诗人关于对称形式的自觉在其诗歌中具有特别的表意功能。

对称形式与张执浩的诗思高度融合,使他的诗歌流露出智性的诗意,呈现出智性化的诗性特征。张执浩诗歌中的对称形式十分丰富,比如诗行内的对称,“花一样的蝴蝶落在了蝴蝶一样的花上”(《无题》)、“爬山虎翻过墙角遇见了爬山虎/惊惶的叶子原地惊惶”(《清明凌晨忆易羊》),描绘出有趣别致的场景。他还通过排比、反复等方式来形成诗行间的对称。排比是张执浩构建对称形式的重要方式。在《写诗是……》中,诗人运用了五个“写诗是……”的相同句式,从多个层面表达了对诗歌创作的个人化解读。在《被词语找到的人》《左对齐》《河水在看着我们》等诗篇中,他同样是用一组相似的句法表现一个同范围同性质的事象,进而凸显出事象的多维和复杂。反复构成的对称在张执浩的诗歌中表现为连接的和间隔的两种。如张执浩在《她》中写到,“她被含着的时候她是母亲/她含着她的时候她是女儿”,这是通过连接的反复形成对称,巧妙地利用了语言的相似性,带给读者独特的视觉体验,又可以引发读者对母女身份关系的思考和联想。还有如:“就像我想你的时候你不是你/就像我想你的时候我不是自己”(《形色》)。“说不清白是命运/说清楚了是偶然”(《那些花儿》)。这些都是连接的反复,在对称中凸显出诗人在多维度思考中形成的思想张力。又因为张执浩的诗大多数都是独节诗,间接的反复是大致平均分布在诗行之间。《我不是一个可以把秋千荡得很远的人》一诗中,他在开头和结尾分别写到:“我不是一个可以把秋千荡得很远的人……我不是一个可以把我见过的事物/清晰转述给你的那个人”,表现出诗人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反思。《水边的梨子樹》中:“有一棵梨子树……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有这样一棵梨子树……”,这样间接的反复形成了镜面的对称效果,有利于展示出时间流逝中的徒劳感和无力感。

张执浩的诗中,在过去和现在的对比中形成了很多对称形式。如:“像去年这个时候/像昨天这个时候/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风中”(《春分十三行》);“从前是一个少年/现在什么也不是”(《那些能当做引火的事物》);“当年种什么/现在还种什么”(《没有人愿意辗转反侧》)。正如诗人所说:“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写诗是……》),记忆是诗人诗歌创作的起点。因此,诗人对时间流逝、事物的变化十分敏感,他倾向于在对比中寻找事物的联系和区别。对称形式能够拓展诗歌的表达容量,有利于反映一个事物内部及多个事物之间的多维度性和异质性。从哲学高度讲,“对称是指事物通过某种中介变化时出现的同一性,这种同一不是绝对的同一,是包含差异的同一”。③ 而张执浩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和认识力,他曾说:“一个好的写作者要练就成看见事物本质的能力,要有随时随地蹲下来深思的耐心。”④ 他总是习惯于对事物进行多维的思考,借助对称形式,使其深邃的诗思可以和对称形式高度融合,从而展露出智性的诗意。

反复和排比形成的对称形式总能带给人强烈的情绪感受。但在张执浩的诗歌中,似乎选择用陈述性的句式、冷静的语言消解了密集的情感表达,反而表现出智性的诗思。如在《被词语找到的人》中,诗人写道:“平静找上门来了……慵懒找上门来了……健忘找上门来了……悲伤找上门来了……一个一个找上门来/填满了我/代替了我。”在诗人的自我发现、自我审视中其实包含了强烈的情感震颤,但他却依然只是冷静地陈述过程,似乎把形容词名词化,更能够带给我们人生的反思。在《左对齐》《河水在看着我们》等诗篇中,他坚持用“总有什么”“什么是什么”的陈述句式来形成对称。张执浩曾说:“我想抒情,但生活逼迫我叙事”(《岁末诗章》)。他的诗歌有抒情的底色,但是后期的诗歌创作褪去了青年时代的激情和冲动,更多地表现出一种节制和冷静。借助对称形式表达出来的智性诗思,带动读者的情感起伏和思想共鸣,反而让这种“智性的诗意”更具有感染力和张力。

在对诗歌对称形式的不断追逐中,张执浩努力达成日常生活情趣的诗意化表达,使其诗歌呈现出日常化的诗性特征。许多琐碎的,甚至一些日常的很少被他人关注的事物也出现在他的诗中,比如“补丁”“熬猪油”“红糖”“油条”“簸箕”“筛子”“胶鞋”“砧板”“蘑菇”“木耳”“兔子”等等。他用“目击成诗,脱口而出”来归纳其个人的诗学理念,把个人情感独特的体验渗透到与日常事物的互动中去,发现琐碎日常中的情趣。在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张执浩经常以连词和方位词形成对称形式。这些连词一般具有表现递进关系的作用,比如“甚至”“更”“更加”“再”“至少”等等。他在《红糖与油条》中写道:“再过一座松林就到外婆家了/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再坚持一会儿夕阳就落山了/……再小跑几步就会听见狗叫”。此处连词“再”的重复使用,不仅突出主体情感上的坚持,而且更增添了诗的叙事性,让表达更口语化。“一只燕子落在别人家的门前/我有些失落/一群燕子掠过我家的屋顶而不停下/我会更失落”(《燕子回来了》),他用口语化的语言表达了诗人细腻的情感体验。在《遗弃的火车头》《漂浮》《忠告》《暮色中》等诗中也有类似的表达,即用连词连接对称形式,表现诗人对日常生活的丰富体验和理性思考。而借助方位词形成的对称形式往往构成了有趣的生活场景,如“从这头看过去是青翠/从那头看过来是葱郁”(《春日望乡》),表现出诗人独特的观察力,也流露出一种有趣味的美。“从北方来的云遇到了从南方来的云/它们在天上推推搡搡”(《天太凉了有点冷》),寥寥数语把普通的场景写得十分生动有趣。“我们在树下谈论生活的意义/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桃子”(《树枝不会因为果实而折断》,作品非常具有画面感,又能由此引发人们无尽的联想。

诗人曾说:“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所看见的东西并不是真实的,每一件事物背部还有更大的事物,每一件事情也是这样。”⑤ 正是从最平常的事物和场景中,诗人用心思考生活和生命的意义。而对称形式在诗人细腻的日常生活描写中,具有表现和强调情趣和理趣的作用。在《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中,“我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她在盥洗池边擦洗被盘/越洗杯盘越多/抹布也越来越多”,这样的描写内容是非常平常的现实生活场景,语言也很简单,但通过几个对称形式的重复和罗列,就流露出了生活的情趣和诗意。从读者接受看,“修辞文本中多个相同相似结构形式的句子的并置,不仅易于引发接受者文本接受中的‘不随意注意和‘随意注意,而且会因齐整的文本形式格局引发接受者生理上左右平衡的身心律动,产生一种快感,从而提升文本接受、解读的兴趣,加深对表达者所建构的修辞文本用意及内涵的理解把握”。⑥ 在《中午吃什么》中,詩人记录了一个家庭中有趣的现象:“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由此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对称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将生活场景的描写陌生化,提高了读者对于诗意的关注度。而且对称形式带来的音步、音长的循环和重复,也有效地引起了读者对诗歌节奏的注意,减弱了现代白话诗中的非诗性因素,起到了凝练诗意的积极效果。

张执浩诗歌中的对称形式,在整齐中体现出灵活变化,使其诗歌表现出自然和谐的诗性特征。在其诗歌形式构建中,不仅含有大量相对整齐有规律的对称形式,也处处体现出灵活的变化,表现出诗人创作的控制力和弹性。黑格尔曾对比分析了“整齐一律”与“平衡对称”两个概念,他指出:“平衡对称”是将“一致性与不一致性相结合”,创造出一种“新的”“更多定性的、更复杂的一致性和统一性”。⑦ 张执浩的诗歌更倾向于追求这种“平衡对称”。在他的诗歌中,没有完全相同的句式反复出现在诗歌的每一节或者首尾,也没有大段的相同重复。他并不追求字字完全对称。在《左对齐》中,他将“什么是什么”与“什么像什么”两个意义相近的结构交替使用。在《树上的爱情》中,“桃子看着桃子/看着桃子……桃子看着桃子……桃子依然看着桃子”,对称结构不是完全相同,也非均匀分布,而是根据所要表达的意趣而增减用词,使诗歌的节奏既从容又丰富。他还注意对称与非对称结构的结合使用。如《一条路》中先重复两次相似的结构,“我走过这样一条路……我听见……我走过这样一天黄泥路/也见过……”,而在诗尾以非对称结构,升华了整首诗的内涵。在《斜长的山坡》《落日为什们那么好看》《过去见》《萤火虫研究》等诗中,对称形式不拘泥于诗歌结构布局和用词用语的绝对一致,而表现出变化的平衡之感。这种“平衡对称”打破了诗歌对称的刻板,消解了对称形式中整饬、铺张等问题,增强了诗歌表达的丰富性,能更好地表现诗人的诗思,融入现实生活实践。

同时,张执浩的诗歌并非刻意玩弄某种技巧或者遵从某种诗歌建构规则,而是形成了诗形与诗意的和谐交融,表现出一种语义与语音高度结合的自然节奏。这是诗人诗歌艺术才能浑然天成的显现。比如《给程海》用五个以“一个人”开头的句子,与以“一群人”结尾的第二句形成对峙。诗人在表达自己独特思考的同时,自然形成了诗歌的对称结构。他诗歌中的对称形式是一种服务于诗歌整体的艺术手法。《树下听雨》一诗的形式和内容都十分精致:“小叶榕有四万七千片叶子/上帝数过/上帝……还数过/七亿四千万滴水/上帝热爱打击乐/上帝/我在树下/我被蒙在鼓里”。这里像镜面倒影一样的对称结构,给诗歌增添了神秘气氛,也丰富了诗歌的节奏。“她们都闭着眼睛的时候/我也闭着眼睛/她们都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闭着眼睛没打算睁开过”(《她》),对称的形式并没有局限诗人的表达。“她们”“我”“眼睛”“睁开”“闭着”等词的重复出现,在实现表意功能的同时,也起到了押韵的作用,自然形成一种韵律节奏。在“变”与“不变”的平衡中,没有刻意营造之感,反而实现了语义与语音、诗形与诗意的交融。

张执浩说:“写作者必须通过大量的长时间的尝试和训练,找到自己的音准,对自己独特的音色成竹在胸,并对自己的音高有一定的把握。”⑧ 在诗人30多年诗歌创作的前后变化中可以看出,他不断通过个人诗歌实践的探索,逐渐寻找到自己的表达形式,让内容与形式更加紧密统一,还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音调与音色,形成了具有辨识力的独特声音,唤醒了读者在思想和音乐上的双重审美体验。

注释:

① 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3页。

② 童忠良:《对称乐学论集——童忠良音乐文集》,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页。

③ 王德胜:《对称和对称方法》,《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④⑤ 张执浩、林东林、伍志恒等:《诗人不是要迎合而是要提升这个时代——张执浩诗集《高原上的野花》分享会实录》,《中文论坛》2019年第1期。

⑥ 吴礼权:《修辞心理学(修订版)》,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版,第158页。

⑦ 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09版,第173—174页。

⑧ 张执浩:《在黄鹤楼下谈诗》,《写作》2018年第5期。

作者简介:王璐,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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