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白的海洋文学创作解读

时间:2022-03-28 10:44:15 浏览量:

“海洋文学是以海洋为背景或以海洋为叙述对象或直接描述航海行为以及通过描写海岛生活来反映海洋、人类自身以及人类与海洋关系的文学作品。”①海洋文学这个概念的提出是比较晚近的,虽然海洋文学的产生与存在历史悠久,几乎与中外文学史的开端同步。从荷马史诗《奥德赛》到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雨果的《海上劳工》、斯蒂文森的《金银岛》,再到杰克·伦敦的《海狼》、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从《山海经》到曹操的《观沧海》,再到邓刚《迷人的海》,中西海洋文学的源与流是清晰的,但相对而言,中国海洋文学要弱于西方。因为,中华文明传统上是农耕文明,以陆地为中心,海洋与岛屿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文化上都不占主导地位。长久以来,开放的海洋文明在保守的儒家正统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追求现世安稳的中国人缺乏冒险精神和向海意识,即便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大航海时代,郑和下西洋也是为了宣扬国威,而不是为了海洋世界的探索与海洋版图的扩张。

在这样的海洋文化语境中,把一位当下作家的研究纳入海洋文学的范畴,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庞白这样一位作家。海洋文学史上的大部分作品,无论是西方的海洋神话、奇幻之旅小说,还是中国以曹操《观沧海》为代表的歌以咏志派海洋诗歌,强调的都是冒险挑战、征服大海的勇敢激情,或浇灌块垒的壮怀激烈,都是强力意志的体现,而庞白笔下的海以及海上生活是如此平和又沉淀、醇厚又淡然,正如他的书名《慈航》。因为是“慈航”,所以,有悲悯,亦是平视的悲悯;有感喟,亦是来自生活本身,是漂流在海上的人生百味。胸中注入过苦水,仍然不以苦为苦;经历过惊涛骇浪,仍然不渲染征服自然的雄伟。海洋文学往往力图表现与海洋打交道者的鲜明立体的性格特征,比如海明威的硬汉形象,邓刚的“海碰子”形象,都是典型的英雄或勇士,而在庞白笔下,却是真实的平民而已,是平民的海洋文学。探险是海洋文学的重要主题,而在庞白笔下,没有比生存更大的艰难险阻,他的笔底风云总是凝聚于“活着”一端,因为,对于漂流海上的苍生而言,活下去,有时就是生命唯一的目标。

庞白走向海员这个职业与雄心壮志或浪漫情怀毫无关系,完全是生活使然,也可以说是家道中落的结果。当小学校长的父亲早逝,使他不得不考虑家里的经济窘境,“于是我只好上了几乎不用交学费的海运学校。离开小镇,离开老家时,我十六岁。从此一个人在外飘游,独自面对世态炎凉”②。但海之于他并不陌生,几乎构成他成长的底色。北海著名的银滩离他的家不到20公里,当银滩还叫白虎头的时候,他就经常在那里玩耍或抒发少年情绪,那时候的银滩还没有被描述为“滩长平、沙细白、水温净、浪柔软”,却更具备这些优秀品质,当它被命名为“天下第一滩”时,他反而感觉不是自小认识的银滩了。“我自小认识的银滩是天然、纯粹的。没有道理的纯粹,那样才符合我的心愿。就像30年前,银滩还叫白虎头的时候,或者数百年甚至更久远的从前,银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容颜雪白、质地细腻、风貌原始。我固执地认为,银滩就应该是旧时模样。”他担心银滩被现代旅游开发的进程毁坏,因为他知道这几乎是必然。庞白无疑是恋旧的,这是一种来源于精神基因里的古朴,也是他的人格与文字品性的一部分。

船员生活对于庞白来说,就是为了生存的默默忍受,不仅毫无征服大海的豪情,连郑智化《水手》中歌唱的励志精神都没有,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船员生活吧。1989年庞白第一次出海远游,“船上有二十几个男人,生活在船舶狭窄的空间。在机器单调的轰鸣声中,波涛声、麻将声、汗酸味、烧酒味……破旧的老船,像一片樹叶在海里飘摇。从中国南部的防城港开始,台风好像成心跟我们过不去,一场未了一场又起,往北千余公里的海路,因需避风,足足颠簸了十余天”。虽然庞白从小就熟悉海,然而出海的感觉又不一样,那是离开了陆地离开了家。往返的时间不到一个月,思乡的情绪竟浓到几乎不可自制。“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思念,说是思念不如说是害怕远离。对远方不可知缺少把握,对大海深远和不可测的敬畏,对渺茫前途的灰心以及初涉社会不知所措的沮丧……一下子扑面而来,幼稚的肩膀,哪能从容扛起!”那几乎是一种人类童年期的“原型”恐惧,是一个游子对家园、儿子对母亲、海洋对陆地的皈依感的强行切断。庞白感知和表达出了一种人类性的哀愁。

当返航归家,“远远望到老屋,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虽然满腹委屈,但是很快又被自己抹掉,在家不能泪眼面对寡母和幼弟,这一点我从16岁起就意识到了。也只能如此”。家道中落,作为长子,“不能泪眼面对寡母和幼弟”,这是庞白16岁就有的一种成人的自觉,船员的苦也是这样一种自觉选择的结果。在这点上,他跟鲁迅的精神际遇是契合的。一句短短的“也只能如此”,是他对命运的默认,也是他精神气质言语做派中经常出现的那种不说也罢欲说还休的来由。少时的经历,往往构成一个人牢固的人格底色,终生难以抹除。其实,16岁之前的庞白并不是一个沉重少年,他和弟弟甚至曾经提刀把“比我们兄弟俩的年龄加起来还大”的堂兄追得狼狈逃窜,“街坊邻里‘砍人了!的大叫小呼”,见证了少年的勇猛。也许长大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吧?父亲离去,他就往前一步,站到了父亲的角色上,尽管他只有16岁,可也是离那个角色最近的人,他让自己责无旁贷。若干年过去,“逢年过节时回老家,看到堂兄忙前忙后、日渐衰老的瘦小身影,有时不禁还乐。那时他跑得怎么那么快!”这句话里有多重的沉厚的况味,中年的庞白看到老年的堂兄,想起少时的追赶,为眼前这个衰老瘦小的人曾经跑得那么快而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荒谬出一丝喜感,然而,能够以这样的高度去看待过往与眼前,不是也同样说明岁月在自己身心的沉淀吗?若是以堂兄的眼光观“我”,可能也是同样荒谬的喜感:这个一脸温厚的沉重肉身,真的曾经提刀把我追到渡口吗?人生岁月的“含泪的笑”和“含笑的泪”,在庞白这句话里四两拨千斤地传达出来,甚至任何繁复的分析,都不如这句简短的话本身更富含表达力。庞白语言的功底是很深的,那是来自阅历与精神世界的“内功”。庞白入读海校时才16岁,就被同学称作“老夫”了,他的“老僧入定”也太早了一点,但也因此成就了他世事洞明的文章。

在海校时,庞白还受到过“打架教育”。“打架是一门功课,喝酒也是。这话是我们老校长告诫我们的。”老校长曾经是北海舰队的潜艇艇长,是个经历过风浪的男人。“对待打架这件事,老校长的观点是,能不打就不打,要打就打透,打爽,打到对方怕。……做海的,哪有不打架的,不打架算什么男人,知道海盗后来变成什么吗?三种人——海盗、海军和海员。说是三种,实际还是一种,只是脾气大小不同罢了。”这是一个老水手的感悟,这也是一种“男人的教育”,做水手就是做男人,这一点跟海明威、杰克·伦敦等雄性海洋文学作品是相通的。遵照老校长的“教诲”,庞白确也参加过一次“男人的战斗”,成功地解救出宿舍的老大。庞白这一届毕业之后,这所海校就解散了,校长不再是校长。“做末代老校长,想必非他所愿,但是现实如此,他也改变不了。老校长讲过,‘世事,谁能改变多少?”——庞白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种历经沧桑后的“没脾气”的况味,白云苍狗两悠悠。

“跟棺材一样,就躺下那点位置属于你,两条脚想张开干点事娱乐都不利索。天天就那几个人,想找个蚊子看看都没有。”这是校长私下跟我讲的。庞白对海上生活当然深有体会:天天待在那一丁点地方,天天看着相同的脸孔,孤独,劳累,然后日夜颠倒,饮食规律被破坏、身体机能降低,有了风湿、高血压、腰腿痛、消化性溃疡、慢性支气管炎、急性肝炎、痢疾等职业病。这就是去浪漫化的海上生活实况,最接近于船员日常生活的原色。经历过之后,庞白深知,“沧桑和浪漫”是决然不同的两种质地,虽然看起来都与“水”有关。船员是真正经历过沧海的人,而沧桑一词,本就与海有关。沧桑是“沧海桑田”的简缩,出自东晋葛洪《神仙传·麻姑》,意为大海变成桑田,桑田变成大海,比喻世事变化很大。无论从本意还是喻意来说,海员都是历经沧桑的一类人了。庞白的海洋文学写作,就是把包括自身在内的海员的沧桑压进薄薄一张纸,纸是轻的,文字是重的,各自具有不能承受的轻和重。与沉重酷烈的客观海上生存相比,诉诸主观的写作会不会失重?庞白一定产生过这样的惶惑,所以,他写船员生活,从未有过一丝轻飘,他深谙笔端的重量。这些有重量的文字,何尝不是同船兄弟们的招魂帖,是为做海的兄弟们留下的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船员生活的苦况不仅在海上,还在离开海之后,在海上时,他们总以为退休之后,回归陆地,可以过几天安享晚年的幸福日子;然而,天长日久的船上生活习俗,已经使他们习惯成自然,一旦离开动荡的大海,反而像鱼离开水,很难适应,比如,床不摇晃反而睡不着了。“有的人很快适应了这样的改变,有的人倒在了改变的路上。”地角是庞白熟悉的一个渔村,“我问地角的朋友,天天生活在腥味里是什么感受?朋友乐了,他说,没有这腥味,我真还不习惯,一天闻不到,就感觉到离海远了,不踏实,像炒菜忘记放盐,没有味道了”。沧海与苍生,船上和家里,都是岁月,庞白写出了岁月的重量,写出了做海人的无奈而安然的宿命。

海对于庞白自己意味着什么呢?自从父亲去世,“我就开始走上了寻找父亲的道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很慌乱……这种慌乱一直到我后来上了一艘海船工作才慢慢安定下来。茫茫大海中,有时感觉到人连一片树叶都不如。树叶在海里能飘浮着,而人不会,人掉到海里,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在海上工作,每一个人身边都没有父亲。所有事情不但自己尽力而为,而且要互相配合,互相支持。无边的寂寞和孤独,没有人为你分担,一只暂时停歇在甲板上的海鸥就是你最好的倾诉对象。我渐渐明白了人需要交流,更需要忍受孤寂”。海上的生命顿悟,是庞白继父亲去世之后的第二次成长跨越,也是他与海的相互接纳。

實际上,庞白的职业生涯并非一直与海和船为伴。“我只是有过海上工作经历,做过海员,但算不上一个纯粹的职业船员。海校毕业后,曾在几艘船服务过,没多久就调到岸上工作了。虽然做的还是跟船员、跟航海有关的工作,但与当职业船员完全是两个概念。我承认,是我逃离了船舶,但是我仍然亲近大海。做与船员相关的工作,一晃就是24年,其间的千般滋味,甘苦自知。我选择离开,和船长们老了回到陆地上生活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是不得已为之,而我是希望改变生活原来的轨道。”然而,大海一直在庞白的灵魂中静水流深或惊涛拍岸。大海仿佛他的故乡,无法抵御的乡愁之雾,不知何时就会弥漫他的灵魂。庞白写到,每当天气沉闷大雾无边,他就会陷入幻听发呆发愣,忧伤不期而至,把他整个占据。“我无法排解这样的感觉,就像无法割断往事。可是大海偏偏用这样一种感觉、这样一种方式淹没我,这真是一件可恶、可悲又可怜的事情——我不想一辈子泡在茫茫大海的辽阔中!”这个时候的庞白,仿佛是被离岸流卷走了。对于大海的“断舍离”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他的精神会永远处在与大海的告别之中,真正上岸的只是他的肉身。“大海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像一个无边的磁场,吸引和排斥同时存在。”这是庞白对大海又爱又怕的辩证而真实的感情。因为,说到底,“在辽阔的大海里,谁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君王,谁也都可以成为自己的阎王”。被大海狠狠拥抱过的人,一旦上岸,就成了大海的游子,不停地在精神世界里还乡,不停地对大海进行“反刍”:有时我想,在海上,听风声,看落日,晕浪或者喝酒,到头来可能只是一种幻觉。大海因此成了他的热爱之源,也成了他的忧伤之源。

与海有过亲密接触的人很多,然而,对于做海或曰靠海吃海的人来说,世上的生存状态大概只有两种:海里的,陆上的。当海成为一种生存,与赏玩者体验中的海自是不同,船员的海从来不是风景,而是生活。文艺作品中的海的能指是漂浮的,其所指是不一而足甚至大相径庭的,粗犷剽悍的“海碰子”(邓刚《迷人的海》)的海是一种,革命怒涛滚滚的大海、呼唤暴风雨的大海、海燕搏击的大海(高尔基《海燕》)是一种,探险奇幻英雄挑战的海又是一种(《奥德赛》《鲁滨孙漂流记》《金银岛》《老人与海》《海狼》)。“人与海”的关系也有多种,有雨果《海上劳工》中的苦海无边,有好莱坞化的海员上岸度假的放浪风流,还有航程中得遇海妖之歌的致命诱惑;无论如何,很少有人会把海上生活写得像庞白这么平静,是按部就班的工作,是众生皆苦的苦,是没有歌谣的海上生活。做过海员的庞白不是歌者,因为生活并不总是歌,做海员只不过是一种特殊场域的“车间”工作。

庞白不喜欢夸饰和讲故事,他在写作中的情感温度基本保持了“正常体温”,因为他深谙,“人间正道是沧桑”。他的文字很节制,偏向于“零度风格”。他经常采取加缪的《局外人》那种旁观的生活立场,只是不像加缪那么冷感。他是一种有温度的间离,正视诸般无奈,又耐心地活着;活得貌似憨厚,实则把所有敏感藏进文字里。加缪《局外人》中的莫尔索是跳出一切社会约定俗成的秩序和理念,而庞白的离职,也是一种跳出,从庞华坚脱身而出,以庞白重返世界。如果说,从海上到陆地是他的第一次跳脱轨道,辞职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跳脱。“2013年,我决定改变人生轨道——辞职。之后大约一段长达3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也就是这一段时间,我有幸得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和反省自己。特别是和熟悉的大海,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反而看清了被时间模糊、淡化的往事。它们有一些看似遗忘其实是无法释怀的,有一些是一直给我支撑和快乐的,有一些稍一触及即如重锤敲背……”《慈航》这本书,就是庞白这个相当于“间隔年”(Gap Year)的时段的产物。他回眸大海,让爱恨冷暖再次穿过自己,“无论如何,它们再次温暖了我”。所以,他把自己与海有关的生活版图的这些文字命名为“慈航”,实现了写作的“度人度己”的意义。

庞白写作多年,但从不写私心私情,他的自我的“在与不在”似乎总是在两可之间,他不经意间恪守着写作的分寸,如同保持着做人的分寸。《慈航》这本书,似是对着岁月出神,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汹涌澎湃,写到打架,也是年轻时的事了,但对于自己的蛮勇,他还是有点赞叹,因为再也没有那样的剽悍蛮勇。庞白其实也是在挑战岁月、挑战荒谬,他写的是流年的沧桑,却又有“流年啊,你奈我何”的味道。但连他的挑战也是低调的。他的沧桑是绵厚的,也是有韧性的。他的低调的挑战具有“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力量。凡是沉淀,一定既有沉积的分量,又有下坠的重力,对于人心来说足矣。

有一万个海员,就有一万种海。博尔赫斯在《海洋》一诗中写到,海属于尤利西斯(奥德修斯的拉丁文名为尤利西斯),也属于伊斯兰人的“海上的辛巴达”,海是英格兰“漫长的历史颂唱的海”,“浸透了血之荣光的艰苦卓绝的海”,也是“在宁静的早晨将无限的沙子耕耘的海洋”。每一个海员,都有自己的“海”,《慈航》就是庞白的“海”。无论如何,经历过大海的人都是勇士,正如电影《阿涅斯的海滩》中的一句台词:“所有凝视大海的男人,我都叫他们尤利西斯。”近年来,中国的海洋文学有起兴之势,海南作家以群体性的自觉,形成了海洋文学的一股潮流,比如,孔见的《海南岛传》、林森的《海里岸上》《岛》等。庞白的《慈航》,亦是海洋文学潮流中的一股力量。期待中国海洋文学时代的到来。

【注释】

①段汉武:《〈暴风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学概念探究》,《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9年第1期。

②庞华坚:《慈航》,廣西人民出版社,2016,第80页。除特别注明,以下《慈航》的引文均引自此版本。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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