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饵

时间:2022-08-02 10:39:33 浏览量:

谢志强

多年以后,我出公差,乘从上海回宁波的T793次空调软座特快,一口气读完了乌拉圭作家卡洛斯·M·多明盖兹的长篇小说《纸房子》,瞬间想起40年前,我翻入装满书的那个大木箱子,惊动了书堆里的老鼠和虫子。那些饥饿的小动物,以书为窝,就像从童话里跑出来,却以承载了它们的一箱书为食物。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有一个经典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高长荣译本)

记忆犹如冰块。我也从现在的视角诠释童年的记忆,仿佛我是童年的我的父亲。童年的我幻想的书都是童话,经历也像童话里的历险。

当时,父辈在沙漠里开垦出一大片农场,如果骑着马,由东至西,约莫花三个小时,其东南面就是世界第三、中国第一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塔克拉玛干”意为“进去出不来”。大人不可能整天把小孩拴在裤带上,就用诸多危险的故事阻止小孩擅自进沙漠。家长们仿佛统一了口径,所有沙漠“历险”的故事都是一个模式:“进去出不来”。可是,小孩会把危险的传说转换成美妙的童话,不过,家长讲的故事还是起了效果,我们小孩只是站在绿洲的边缘望沙漠,那满目的已枯朽的胡杨树,就像结束了一次漫长而又惨烈的战役的战场。

童年时,我以为“邮票大的”农场就是整个世界了。“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即使已有名字,小孩也会自以为是地重新命名,而且,乐此不疲——那是我们小伙伴的汉字游戏。包括人,我会起个狗的名字。名贱好活。现在想一想,古代造字——命名,若把人命名為狗,把狗说成人,岂不成为另一套语言体系了?一旦命名,就约定俗成。那么,课本里的名词就不一样了。

那一年,我念小学五年级(坐紧挨讲台的课桌),像只饥肠辘辘且嗅觉灵敏的警犬,到处找书。听说抄家来的书一律封存在露天电影院舞台背后的化妆室里。我生来胆子小,不知从哪里借了胆量,单独行动。

没有戏和电影,舞台闲置了(场地泛起了碱壳),那是小伙伴的战场,分成敌我两方,躲在舞台两侧,打土块仗。化妆室,对开门上了锁,还贴了交叉封条。门上端两扇小窗的玻璃碎了,可见已有人捷足先登。那小窗口只够容一个小孩钻进。地上有垒起的砖块,垫脚。

钻进,溜下。一眼锁定了一口大箱子,像护林员的小木屋,看到了裂缝里露出里边的书。那是装道具的箱子,比我还高。我翻进去,落在书上。顿时,乱七八糟的书堆里传出一阵吱吱乱响,仿佛我闯入了别人的地盘,老鼠、蜘蛛,还有不知名的虫子,惊慌失措,到处乱窜。要么往深处,要么从缝隙逃窜。我还闻到鼠味,像瞌睡者终于找到了床,手脚伸展,躺在书上,如同在浴缸里洗澡那样。应了那句话: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纸房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里的主人公——书痴,用书垒了间房子,结果,书籍坍塌,成了他的坟墓。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书,我躺在书上,好像过年拿到了喜欢的糖果,忍着馋不入口,延迟享受,幻想那是一箱童话书,我躺在童话上边。我曾经在上海支边青年“宁波”那里借读过《宝葫芦的秘密》《安徒生童话》。童话吊起了我的胃口,就如同我把农场视为“整个世界”,而所有的书都是童话。

可是,道具箱里竟然没有一本童话。翻遍了箱子,我没打击老鼠,它们逃它们的,我找我的。我找到一本《红楼梦》,有老鼠噬咬过的缺口,就如同我啃过的馕。

我揣上《红楼梦》,那是宁波点过名要的书。宁波是个绰号,他十六岁(虚报年龄进疆),跟我是同乡——以他祖籍起的绰号。我和宁波,悄悄地以书换书,我找大人看的书给他,他借给我小孩看的书,现在称以书会友。我和他只是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单线联系,秘密接头。后来上高中,每每读到“孔乙己”站着红了脸,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我就像找到了知音,获得了安慰。小时候,我一撒谎就脸热,一紧张就结巴。

那天晚上,宁波在宿舍里,接过《红楼梦》,我期待他的喜悦——对我赞赏,我出来并带出了他喜欢的书。他却一脸的遗憾,还计较说:前两册呢?

我对大人的“梦”(《红楼梦》是大人的梦)没兴趣:怎么一个梦还分成三块?宁波变戏法一样拿出另一册《安徒生童话》,说明一个人写一本书,可以分为多册,拆零出售。

于是,宁波趁机吊我的胃口,说:还有几本《安徒生童话》,还有《格林童话》。他比划着书的规模,又说,有一箱童话,我藏在沙漠里了。沙漠哪个地方?一个大沙包里,沙包上有一丛红柳。为了加强真实性,他加载了红柳的细节,似乎是他临时做了个记号,其实,沙漠里,许多沙丘上长有红柳。

接着,宁波给我列了个书单,除了《红楼梦》上中两册,还有《封神演义》。他许诺,我找到书单里的书,他就取回沙漠里的书,让我看个够。

我重进了化妆室,无功而返。我向所有的小伙伴秘密求援,也毫无结果。而且,小伙伴担心,那都是“封资修黑货”,找到了,要牵连到家长。

绿洲里找不到,就进沙漠找——绕过宁波。过后,宁波知道我“进去又出来”之后,笑了。他编了一个谎,其实沙漠根本没有“一箱童话”。他只是用一箱不存在的童话,钓出他想要的书。我却信以为真,第一次涉足塔克拉玛干沙漠。

多年来,我反复演绎“进去”的前夜那强烈的念头,还给那一段意识流起了个小标题:沙漠里的书或书中的沙漠。

宁波说,他有书藏在沙漠里。我第一次失眠了,我的脑袋里一会是沙漠,一会是书,渐渐的,成了沙漠里的书,书中的沙漠。谁在谁的里边?沙漠很大,书也很大。书中是沙漠,沙漠藏着书。每一粒沙子,每一座沙丘,都是书中抖出的字。只是不知宁波藏在沙漠里具体是什么书,否则,我就把字组合成沙,或把沙排列成书中的文。书中的字小,沙漠的沙粒也小。每一粒沙子,每一座沙丘,都是我进沙漠寻找书的线索。宁波只是藏了书,不提藏了什么书,我就没办法把沙或字有序地组合成“童话”。老师出过一个题目,我就能调动汉字,创造出一篇作文,还是范文。我知道,宁波所说的书,一定是对我胃口的童话。终于,我进了梦,而且梦到了书,还没来得及打开书,我就醒了。我背起书包,上学的路上,没跟小伙伴同行,而是转向通往沙漠的机耕路,径直进入沙漠找书,仿佛我摇身一变,钻进一本书里那样,那是童话世界。稻子正孕穗,稻田正排水。田野里,大渠小渠,到处都是流水响,像演奏一场田野交响乐。稻田的水排进小毛渠,小毛渠的水汇入排碱渠,排碱渠的水流进沙漠,沙漠把带着甜香的水吸进自己的肚子里,沙漠很能喝。机耕路上就我一个人。路旁的林带里有羊群。沙枣熟了。

我阅读过几本写沙漠历险的书。有一本童书,也写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一看,就知那个作家没有亲历,他直接写沙漠,大而险,还放入了许多沙漠的知识。那是吃力不讨好的写法。当时,我还是个小孩,进去,我的记忆里留下的是“小”——小孩对沙漠的反应,比如干燥、呼吸,都是对沙漠、太阳的反应,我关注的是细节——微小的物事。甚至,置身“大”,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消解了我在绿洲的“伟大”,大人都强调、宣称“伟大”“征服”。进入沙漠腹地,不知不觉,我忘了进来的目的,转而应付我的处境。迷失、干渴,都是要命的遭遇,满眼都是沙子、沙丘。

现在,我想到博尔赫斯,他常以物件传达哲理——他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比如迷宫,一个国王精心设计了一个迷宫,作为惩罚,让人迷失在里边,而征服者把那个制造迷宫的国王流放到更大的迷宫——沙漠腹地。童年的记忆,得有后来加载方显意味:寓言、隐喻。沙漠是最大的迷宫,童年的我迷失其中。

1982年,我调回父亲的家乡——江南水乡,见识了湖和海(我想大海是流动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海——因为沙漠里有海贝)。我一下子想到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江南真实的湖和沙漠幻象的湖竟然一模一样(我恐惧“一样”的东西)。现在的我,望着童年的我朝沙漠的湖奔去,蓝蓝的湖水,湖边绿树成荫,像一面镶了纹的镜子。镜子也是博尔赫斯小说常用的物件。奔跑中,目标消隐——湖景被沙漠替换了,好像教室里擦黑板那样。也如同有一次我做梦,对着镜子,镜子里空白,我吓了一跳:怎么没有我?

童年的我,总是混淆幻想与现实的界线:梦境与现实,童话与现实。知道海市蜃楼已上高中。一个小孩看见沙漠“蜃景”,以为沙漠架起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反映出的是现实某处的湖(多年后,我一眼认出家乡的湖似曾相识,反应是:沙漠的镜子能照出那么遥远的湖?)。镜戏弄人。我担心自己会成为传说中的一具干尸,风化为沙粒。我记得走不动了,沙漠、太阳吸收着我身体里的水分。我躺在沙丘的背阴处。呼出吸进的气,又干又热。舌头舔嘴唇,嘴唇干裂,像修理连打磨模具的砂皮。

没有恐惧能算是“历险”吗?有炙热的阳光,干燥的沙子,但是,死亡的恐惧、迷失的绝望占据了大人的故事。难道沙漠对待大人和小孩不一样吗?现在,两个细节被迅速地钓出来。好像脱离所在的画,一只蚂蚁,一丛红柳。或许,小孩眼中的细节替代了大人所说的恐惧,或许,还没有大人的故事所说的找到了“宝藏”。找到了书,沙漠會起大沙暴吗?

沙漠里,所有的东西都愣呆了一样,那是持恒的静止。我合上眼,透过眼皮,一片红晕,像大火燃烧。睁开眼,天上有无数个太阳,一团一团耀眼的光团,像传说中,天上有十个太阳。不止十个。我不敢看也看不出究竟哪一个是原来的太阳。

我感觉脸一侧有动静——后脑勺已在沙丘上压出了一个窝。侧过脸,一只黑蚂蚁扛着一片小指甲盖一样的红柳叶子,像撑着一把阳伞。大概是上去时还平坦,下来时,突然耸起了一座山。蚂蚁似乎在犹豫,是绕过山,还是翻过山?我翻了个身,挪开——这座沙丘是蚂蚁的地盘。我躺过的地方,留下我身体的轮廓。

我关注着单独行动的蚂蚁,它要把叶子搬到哪里去?不远的地方肯定有它的家——蚁穴。或许,它能提供藏书的线索。它竟然向我走来。现在的我想起一句话:喊山山不过来,就向山走去。我又翻了个身,一退再退。那片小小的叶片,像旗帜,它是旗手。我好奇,我在蚂蚁的眼中是什么?

我伸出手,平摊开,贴着沙子,蚂蚁登上了我的掌心,我屈起五指,想象孙悟空翻了几个筋斗,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以为翻出了如来佛之掌,就得意地撒了一泡尿,抬头看见五个指头——我对蚂蚁说:你落在我的掌心上了。只是,我不收起手掌。

那一刻,好像我置身在另一个环境,或者,我忘了在沙漠里迷失了,我只凝视着一点——那只黑蚂蚁。我平展着手掌,起身,像端着一个盘子那样,仿佛让蚂蚁腾云驾雾,走下沙丘,降落手掌。该下来了。

我替它着急。嫌它走得太慢,我捏起叶子,说:我来帮你。我随便走几步,蚂蚁却要走好久。蚂蚁扛起我放下的叶子,我又“夺”过叶子,放到几步远的地方。你说你要上哪里去?根据蚂蚁前行的方向,反复三次,我放叶子,它扛起来。我还打前站,走十几步,回头望,发现蚂蚁没有追叶子,它不见了,好像一粒沙子消失在茫茫的沙漠里。

我和小伙伴在连队的晒稻场捉迷藏。我特别会藏。小伙伴找不到,就回家睡觉了。我以为游戏还在进行,还得意,在稻草垛的一个狗窝里睡着了。第二天上学,我宣布:不跟你们玩了。其实,我害怕小伙伴不跟我玩。几次让蚂蚁追叶子,它对叶子失去了兴趣。我帮它,它不领情。怎么能放弃“旗帜”溜号呢?我闻叶子,猜不透我到底哪里出了错——把游戏搞砸了。我把叶子埋了起来。我舔舔嘴唇,又咸又稠,裂口子,出了血。

我又躺回沙丘一侧我的轮廓里,像铁水浇入沙子的模印里。

父亲给我讲过屯垦戍边——沙漠里垦荒的故事(其结果,就是我童年到青年生活的农场,绿洲里看不出曾经的沙漠痕迹)。荒漠里垦地,两头不见太阳,收工常常天已黑,有战士迷失方向,走进沙漠,差一点“出不来”。连队就采取措施,在驻地保留的一棵粗壮的胡杨树上竖了一面红旗,挂了一盏马灯——引导方向,就再没出现过迷失的情况。

很可能,我受了旗帜的启发,我躺的那个大沙丘,起初,我认定就是宁波藏书地方,我用手刨了一阵,就像动物打洞。沙漠能将放在它上边的异物藏得一丝不露。风还吹出漂亮的沙纹。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也丝毫看不出藏书的迹象,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看着沙丘顶一丛红柳,像小女孩扎束着的冲天辫子。我脱下左臂上的红袖标——红小兵。爬上去,套在红柳上。一丛绿中一点红。知道走不出了,沙丘上惹眼的红,可以提供寻找的“方向”。红袖标在微风中,像火炬——美术课上我画过。

太阳也累了,沉入沙漠西边的地平线。我喊过,哭过。沙漠顺手把我的声音没收了。夜色笼罩,我像被包围一样。火炬熄灭了。月光朦胧,凉凉地照在沙丘上,像铺了一层严霜。起了微风,冷嗖嗖。沙漠昼夜温差悬殊,像从酷暑转为寒冬。我站在套有红袖标的红柳丛旁,盼望有人。

于是,我看见移动的一点,凭影子的轮廓,我断定那是一只沙狐。夜色已消除了所有东西的色彩,可是,我莫名其妙地赋予了狐狸红色。大人称赤狐,小孩叫火狐。我没见过火红的狐狸,火狐早已住进我的脑袋里。

现在,我不能轻易地判断,儿时的我是否把绿洲的“红海洋”投射到沙漠里的狐狸的毛色,那可能更接近将传说中的火狐的红色注入现实的沙狐。那可是我向小伙伴炫耀的资本呢。小伙伴很稀罕没见过、不一样的东西。

沙漠里迷失,大人的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大人,怎么历经各种艰险还是走不出沙漠。故事里很少说到动物,个别大人“出来了”,也跟动物无关。

起初,我认定火狐的窝一定在这一片的某个沙丘里,看样子,它要引开我。渐渐地,我感觉它在跟我捉迷藏,一会儿隐在沙丘背后,一会儿又在另一座沙丘露出——我已没力气、没兴趣玩游戏了。我离那个扎了红袖标的大沙丘很远了。

我费劲地追几步,它轻松地跑几步,看样子,它还不害怕我,不甩掉我,让我跟着,还保持距离——我担心,它一闪入沙丘背后,就再也不露头了。突然,它出现在一个沙丘顶上,索性居高临下,坐等着我。我走近了,它又消失在沙丘背后。

我只能在沙丘之间绕行,火狐却翻一座座巨浪般的沙丘。不知过了多久,沙丘渐少了,前边是开阔而平坦的沙地。它轻盈地跑一阵,我吃力地跟好久。火狐的两眼,像豆粒般的光点。跟着它没错,它一定是进绿洲打食。

月亮似乎明亮了许多。跟着跟着,我发现远处有一点光亮。我知道跟对了。渐渐地,有一道高高的屏障,那是沙漠和绿洲之间的林带——防沙林。我闻到了风送来的绿洲的瓜果、水稻的气味。我终于“走出来”了,回到我熟悉的地盘。

穿过林带,就是田野——绿洲上的所有物事,我都一清二楚。火狐消失了,好像它已完成了使命。我俩分道扬镳。

连队的灯已熄灭。我家还亮着灯。记得我旷课,到渠里洗澡,那是天山融化的雪水,冷得刺骨,我一丝不挂上来,躺在渠堤烫烫的沙子上,沾了一身的沙子,像沙人,我会做一个动作,立起,弯腰,从跨下望连队、田野,所有的东西都颠倒了。回到家,我撒谎,父亲用指头在我的胳膊上划了一下,说:你去洗澡了。接着,我做好了挨揍的精神准备,但是父亲没揍我,这是第一次赦免。他说:你身上一股子沙漠的气味,你进那里干什么?不要小命了。母親说:回来就好。父母已知我没上学,迟迟不归,就发动了很多大人在绿洲寻找过我。我没透露秘密——为了一箱“童话”,那还会连累宁波。

我睡得特别“死”。我还喝了一肚子水,水在我的肚子里哐 响。那一夜,仿佛我还躺在松软的沙丘上。我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听得出是邻居家的鸡被盗了。邻居家的小孩是我同班同学,他的母亲嘴巴很厉害,像刀子,不饶人。她在咒骂偷鸡贼——母鸡是生蛋的模范。她骂人很难听,像倒马桶。

那是个大礼拜天(农场隔十天休息一天)。按父亲的说法:太阳已晒到屁股了。我起来,看热闹。我暗笑大人,失了鸡,脑子里只怀疑人,怎么不想狐狸?脑子不会转个弯?我差一点要说:我知道是谁偷了鸡。

我不能出卖火狐。它引导我走出了沙漠。我已把火狐当成了秘密的伙伴。我约了同学一起到马厩掏麻雀窝、爬苜蓿垛。

我终于憋不住了,好像秘密在发酵、膨胀。父亲曾给我讲过黄鼠狼偷鸡的技巧。我把故事的主角换成了火狐,边叙述边表演:夜晚,火狐打开鸡窝的门,衔住鸡脖,像炊事员抓着饭勺的木把柄,然后用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鸡尾,母鸡就乖乖地跟着火狐并行,像跳双人舞那样,母鸡一声不吭,双双走出连队。

我甚至把手当成狐狸的尾巴,温柔地拍着同学的屁股,把他当成母鸡,我扮火狐。他问:然后呢?我佯装一口咬断鸡脖,说:就这样,火狐带着战利品,胜利回到沙漠,那里有它的家。

故事把他引到另一个方向,他遥望沙漠,只觉得有趣,还是没联系到他自家失踪的母鸡,罪魁祸首的火狐。我猜,我和火狐进了绿洲,回到“绿洲”我就“伟大”了,火狐反过来,悄悄跟随着我,来到了连队。

1982年底,按照限定的时间,我紧赶慢赶,乘乌鲁木齐至上海的列车,由上海中转到宁波,报到,任教。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返回绿洲农场。有一个梦,我记忆犹新,在梦里,地在颤抖,像发生地震一样。踏上了绿洲的土地,我看见渠边一个小男孩,赤身裸体,在玩泥巴,他捏了很多泥偶,其中有狐狸、鸡、小孩,竟让小孩长了个小鸡鸡。我笑了,向他打听我的老连队、晒稻场。他专心地捏泥偶,像创世。我称赞了他的泥偶。我套近乎,说我的小时候也捏过这玩意儿。于是,他立起,弯腰,低头,把沾着泥沙的屁股朝向我,胖乎乎的脸从胯下朝我看,还做了个滑稽而得意的表情,像秘密的接头暗号。我乐了。我遇见了童年的我,像博尔赫斯邂逅博尔赫斯。

那天傍晚,我到宁波的宿舍。没料到动静闹得那么大,他也参加了寻找我的行动。他坦白,沙漠里不存在那一箱“童话”。我说:你钓鱼,甩了个空钩,没安鱼饵。他说:你就像童话里的小孩。我说:不跟你玩了,我最恨说谎的人。

仿佛为了弥补那一箱“童话”,让不存在变为现实,这些年,我陆续购了很多“童话”,包括绘本。已建了一个童话书柜。帕梅拉·保罗,《纽约时报书评周刊》总编在《至少还有书》里,把收藏书与早年的“被剥削感”联系起来。我界定为缺失感——在需要书滋养的童年,缺失向往的“童话”。现在,我仿佛用“童话”喂童年的自己,因为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童年。幸亏沙漠里还有藏书,于是,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童话世界。我已不在乎宁波的谎言了。

人们习惯把“狡猾”和“狐狸”划等号,可是,有一点,我印象很深,我从沙漠里“出来”后,农场的大人再也不给小孩讲沙漠的故事了,好像把收音机的电源插头拔掉了一样。按现在的说法,我让大人的故事“破产”了。多年以来,我仿佛还迷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还跟随着火狐,紧紧地跟着,正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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