瘿瓢(短篇)

时间:2021-06-13 20:52:15 浏览量:

石有晕,木有瘿,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苏轼

1

丢了什么宝贝?叫个什么瓢的?刑警队长一身黑——黑眼镜、黑夹克、黑皮包。瘿瓢?哦,不要说那么拽,我这帮兄弟听不懂,回头你讲给我听就行了。好好好,我晓得了,反正值钱就是了。怪不得呢,都惊动我们头儿了。

一个瘦警察胁着肩笑了几下,算是配合。

你,给做个笔录。你,到巷头查一下录像。你,给我到处转转,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找到了算你立功。哎,你再说说,那个什么瓢的有多大?比给我看看。怎么比?还能怎么比?用手比。哦,有脑袋大。那你们看录像的注意了,给我入入神,注意带包的拎袋子的,眼睛给我瞪大点,别给我跑了。

几张彩打的照片分头发到了几个警察手上。什么个破玩意儿,不就是个破柳树疙瘩吗?害得兄弟几个费这么大劲。至于吗?一个胖警察呼哧带喘地嘟囔着。

大家盯着照片下面的一行说明文字——

瘿瓢,柳树生出的木瘤,其状如瓢。纹理细密,神秘莫测,为珍贵文玩。此瘿瓢为清代扬州八怪中著名画家黄慎的爱物,流传至今,罕世无匹,价值不可估量。

下面还有一行隶体字:“瘿瓢倒挂三云树,肉眼频观古佛灯。”胖警察嘀嘀咕咕念出了声,被瘦警察用胳膊捣了一下,不吭气了。

回国已经一年了,至今还是有点恍惚,感觉这一年快得一塌糊涂,比在国外的八年过得还要快。一年前他大包小包地回到家里,父母妻儿还住在原来冶金厂的老宿舍,拽了一下门边上的塑料绳子,白炽灯啪嗒一声亮了。昏黄的灯光,显得墙不很干净。一点没变,还是那盏15瓦的灯泡。

一堆人头凑在一处,瞅着包里的各式新奇玩意儿,那是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十八年了,他回国不少趟,带回来的东西不停地变,从电子表、剃须刀、羊毛衫换成了现在的蓝牙音箱、Coach包和汉方药,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是他一件件从商店里买回来的,也是他一笔笔画出来的。不容易。

热闹过去了,各人躺回自己的铺上。一家人把不大的房间填得满满当当。

刺溜一下,一天就过去了。太阳一如既往地东升西落,地球也一成不变地跟着转动,一天天的,跟老父亲的呼噜声一样,平匀而祥和,毫无悬念地一往无前。生活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巷子口的包子铺和修车摊一左一右地蹲守着,跟八年前一模一样,让人安心。可向墨慢慢慌张了,原来的工艺品厂已经倒掉了。他印了几份简历,托人递给几所曾经做过讲座的学校,校方回话,学历有要求,进不了,抱歉哈。最恼人的是一家还收过他作品的艺术品公司回话说,这人这么老了,还投什么投?没人要的。

向墨每天还是照旧画画。这是他的本钱。家里人都知道他心绪烦乱,走路做事都轻手轻脚的,不敢打扰。可他的心态毕竟还是变了,头发像乌云一样沉沉地压住脑袋,一天下来,油乎乎的。手下的笔墨也有了一些奇怪的形状:水边倒伏的枯树,悬生崖头的叶子,水草中死鱼的肚皮朝天,石缝里爬出了一排蚂蚁……有人点头称赞,有人摇头不语。几个经常来拿画的小老板过来了,一张张赞叹,就是没有松腰包的意思,最后一张也没带走。门口的那只大陶缸里,画纸难堪地打着卷,堆得越来越多了。

窗外的蝉鸣,听上去也没有了以往的亲切感觉,嘶哑单调,让人生烦。向墨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喷出来,烟雾由浓变淡,渐渐飘散,思绪也飘到了十年前。

那时候的向墨抖着一头浓发,随风翻舞,像野地里的草茎。他可是这个江边小城最有名的中青年画家,援笔濡墨,乾坤立现:江渚新雨,柳色参天,萧萧竹影,疏篱丛菊,瑟瑟枯荷,皑皑雪原……得乎心,应乎手,栩栩如生,让人惊叹!

藝术家都有癖好,向墨的癖好就是掌声。画画时要让一圈人围着,给他鼓掌。当然了,最好有一两个长发女子,激动得脸颊潮红,小巴掌也要拍得响,那是最受用不过了。掌声响起来,笔下的画自然有如神助,画啥是啥,画啥有啥。

掌声中的向墨,不断进步,像是春雨中的草木,节节拔高,天天向上。

春天到了,城里柳絮飞扬,有专家考证了,言之凿凿地说,这就是烟花,就是诗仙名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中的烟花。这句诗是最伟大的广告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带感的广告词?原来这就是烟花啊,人们对这种如烟似尘、撵不走挣不脱的恼人玩意儿顿生了几分好感。一个港台过气歌星靠这首歌重新赚得人气,翻了身。旅游大巴、景区的大小喇叭里,不断飘出这样的歌——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

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

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

接下来的曲调稍微上扬了一些,意思却更加销魂了——

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

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

才知道思念总比那西湖瘦……

满城烟花满城歌。就在这歌声中,一衣带水的东瀛客也来了。一帮艺术家被请到了工艺大楼,即兴创作。剪纸、竹雕、弹琴、书法,当然也少不了画画的。这种场合怎么能少得了我们年轻的艺术家向墨先生呢?他的摊位摆在了工艺大楼二楼入口的位置。楼下的锣鼓响起来了,大家心照不宣,开始即兴表演。

客人们总是兴致勃勃。最后的大领导过来,看了一眼向墨的画,半天不吭气,最后赞了声,真不丑。这三个字等于盖了个戳,向墨心下一凛,他知道这话的分量,这几个字可比女孩子的巴掌提气多了,他觉得腰杆子一下子硬挣了。

最让他得意的是受到了日本友人的关注。他似乎看到脚下有了一条金光大道,亮闪闪地铺到了东海之上,铺到了东瀛那几个流光溢彩的宝岛上。日本的客人们卷走了几幅字画,鞠躬道谢,又兴高采烈地赶到瘦西湖,沿水植了一排樱花树,打道回府。

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年春天,樱花如约开放,文化局局长带着一个访问团回访日本,代表团里面有几个艺术家,名单里当然又有向墨。

向墨卷了几支笔,登上了飞机。机身下的大海延展着粼粼波光,一望无垠,眼睛才稍许有些倦意,就看到了舷窗外的富士山。悬在云朵上的富士山美得很不真实,像夏天美女的帽子,俏丽异常,他激动了,为这顶风华绝代的帽子,也为这顶帽子下动人心魄的美貌。

接下来的几日像是梦游。人是那么谦恭,地是那么明净,生活又那么富有,在陌生的人潮中,向墨任意东西,莫知所之,像一尾自由自在的鱼。向墨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不走啦,他决定不走啦!

带队的文化局局长可吃不消。访日代表团十个人,安全地过来了,也得一个不落地带走,这是带队团长的职责。好话说尽,招数使完,向墨铁了心,还是油盐不进。局长没有办法,在榻榻米上跪了下来,你不回去,我没法交代,求求你了。向墨也跪了下来,对不起,真对不起。

他撕掉了护照,不回了。后来一个移民中介告诉他,你这就叫黑下来了。

就这么着,向墨在日本黑下来了。

2

前面有山,后面有山,左右也都是山。七山二水一分田,此言不虚。

每天,太阳从东山升起,再从西山落下。一天接着一天,周而复始。

他生在农历五月初五,那是端午节。

那时候他的名字叫黄盛,还不是后来名闻天下的黄慎。父亲黄巨山,一个穷得养不了家的读书人。他给长子起这個名字,意思倒是明白的,就是希望在长子的身上中兴家道,不再过那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苦日子。

五月是毒月,山里毒虫出没,病疫常生。山里的人家都到山溪边采菖蒲和艾草,用竹箬叶裹粽子。竹排的前头也安上了龙头,接上了龙尾,在湍急的闽江水中赛起了龙舟。

父亲就是那天走的,母亲抱着,搀着三个孩子,黄盛跟在后面。他眼睁睁地看到父亲渐渐走远,走进那汪洋大海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绿之中。接下来,远山如黛,终至不见。

谁也没想到,一年后的五月,父亲病死在湖南。二十九岁的母亲迎回了棺材,带着四个子女跪在公公婆婆跟前,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从此,她一个人担起了全家七张嘴。她夜以继昼地做女红。鸡叫了,天亮了,她把女红捆扎好,打上包袱,叫醒黄盛。

孩子还小,只有十二岁,哪里睡得醒?但是只有让他出门,把女红拿到集市上去卖。黄盛迷迷瞪瞪地上了山路,她稍微休息一下,就得出门捡柴,除了烧饭之外,山里晚上冷,要备好晚上取暖的柴火。中午时候,黄盛用女红换回了米面,母亲做饭给二老吃,自己和孩子常常只吃糠皮和野菜做的稀汤。晚上,老的小的都入睡了,柴火照得每个人脸上,一明一暗,和着呼吸的节奏,她在火光下纺纱织布,车轴之声不绝,日夜不辍。

一刻不停地忙乱才能不至于胡思乱想。倦了,母亲的眼神会落在长子黄盛身上,看着孩子瘦弱的身形,她心里发酸,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也只有他,才能把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带出贫困的泥沼。

私塾上不起,再说了,识字是为了考试,考试也是一条千军万马挤塞的险途。父亲识了字,最后的结果让人心寒。

黄盛卖完了女红,回到家里,拿出父亲留下的秃毛笔,蘸了水,在门垛上画,在石墙上画,画云画树画石头,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各种花卉鸟虫,那些都是母亲女红上的样子。

画得真像啊!弟弟妹妹都围在他边上,兴奋地跳着拍手。母亲看着黄盛,动起了心思。这孩子这么瘦,山里的苦活会要了他的命。能不能靠画画生活呢?她心里没谱,就请族里的私塾先生到家里看看。先生拄着杖来了,在门口看黄盛画画,她赶紧张罗着弄饭,昨天黄盛卖女红回来的路上,在溪里还抓了一条鱼。她从鸡窝里掏出两枚蛋,炖上,还蒸了鱼。先生吃了两勺,把鸡蛋羹晃平了,鱼也只吃了半边,翻了身。临走时拈着胡须丢下一句话,孺子可教!

隔天,有人带来了一封信,是私塾先生写的。他叮嘱黄盛去山外邻县的县城,找一位姓高的老先生,那个人可以教他画画。

要去外面学画了,母亲帮黄盛收拾了背篓。底下是丈夫留下的笔墨纸砚,上头是鞋帽衣服。母亲送出门,关照他要学写真,画肖像画,画得越像越好。切切不学文人画——山山水水的,那个没用,是有钱人养闲情的,我们学不来,也学不起。我们画画为的是生活,是养家活口,记住了!

临了,母亲撂了一句话,画不好不要回来,说完转了身。

黄盛不敢回头,山谷里起了云。云漫上来,山重水复已不可见,只有脚下的路看得真切,明明白白,踏踏实实。

3

高楼大厦环绕着日比谷公园,向墨像是坐在了井底下。他脸色铁灰,像是边上的麦克阿瑟的“第一生命大楼”。

樱花开起来就刹不住,前几天还含着苞,连着几个大暖天,就一阵风似的缀满枝头了。穿着艳丽和服的女孩子开始在花下走动,摆出各种姿势拍照,脸上一幅幅无忧无虑的表情,那是没有伤痕的表情。

出国补助的一点外汇很快花完了。向墨先生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他感觉被两堵墙夹住了,一堵叫现实,一堵叫梦想,就像眼前的这棵苦楝,枝叶茂盛,像一柄葱茏的伞盖,但是陈年的果子却干巴巴地吊在树上,自生自灭。

他打了个寒噤。

东京太大,太挤。挤在银座的人流中,向墨感觉自己就像置身在一窝窝蚁群当中,每只蚂蚁方向不一,但是似乎都有各自的目标,只有他没有。入夜,从高空的楼宇顶端,激光照出一条巨大恐龙的影子,伴随着震天的吼叫,史前巨兽让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芸芸众生们紧张而刺激,引发不断的激动与啸叫。所有的繁华、所有的热闹都跟他没有关系。他觉得东京这个现代森林于他不合。

不在东京,还能去哪里呢?

他想到了仙台,那是中学语文课本《藤野先生》里的地名,是中国青年画家向墨先生在东京街头能想起来的最熟悉的日本地名。好啊,鲁迅在那里学过医,藤野先生对那时候的中国人都那么好,那么现在,那里的人对待中国人总还会好一点吧?

离开了东京,向墨沿着新干线一路向北,到达仙台。这是日本东北地区最大的城市,只是与灯红酒绿的大都会东京不同,这里似乎代表着现代的另一面。地域辽阔,人口稀少,方言令人费解,像是高度发达的现代日本的一块飞地。看着地图上的地名,向墨总觉得有点奇怪,什么三陆海岸、大槌、大船渡,还有陆前高田、气仙沼……民间传说更是怪异,各种物件成魔成怪,据说在夜晚就会出来,走在路上,会猝不及防地迎头撞上。

租了一间房,为生计所迫,向墨什么都画。捡了鹅卵石,画上一片叶子、一缕藤蔓,卖给海边旅游散步的人。天冷了,海边也少有人去了。枫叶落了,他捡起来,拼成各种图案,拿到寺庙里去卖。他随身带着《曾国藩日记》,那个湖南骡子在一百年前说,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是啊,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租的房子空间狭小,除了一张床,只有一张桌子。桌肚里正好放了一只手提箱,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天色晚了,向墨收工回家,迷迷糊糊刚睡着,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筛动惊醒,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被震到了地上,哐当一声,随即闹铃声莫名地响个不停。电视上播了,果然是地震。年轻时向墨也碰到过地震,那一年全国人民遭遇了流星雨、领袖逝世,接下来又是惊天动地的大地震,人们都住到了室外。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只要有块空地,都搭起了各式棚子,躲避随时可能到来的地震。

向墨躲进卫生间。整个楼像是在打摆子,先是上下抖,接下来就是左右晃。一阵摇晃过后,世界安静下来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琴声,是琴声,久石让的音乐,像流风,像飞瀑,铮铮淙淙的,在空气中作响,他莫名地湿了眼角。

泪下来了,他心里也踏实了。

他躲在仙台一幢普通的公寓楼的卫生间,此时,在他看不见的地下深处,太平洋板块和欧亚板块正在剧烈摩擦。地质上这种平常不过的小摩擦却催生了人间的大灾难,地震引发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近海海啸。狂暴的海水摧毁了近岸的一切,防波堤的石块、翻转上岸的大小船只、岸边的房屋与树木都漂浮起来了,汹涌地冲击着街道和街道两边的楼房,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恶作剧的小孩玩坏了的玩具。

大水总算平息了,美丽的海岸线成了一片瓦砾堆,淤泥层层堆积。狼藉一片的沙滩上摆满了家庭的祭坛、牌位和全家福的照片。国民警备队撤出了,身着袈裟的僧侣们出现了,日夜超度,超度亡灵。当地人说,人们怀着愤怒和痛苦死于非命时,就有可能变成饿鬼,游荡人间,附着在他人身上,让人噩梦连连。晚上,远处的大海涛声依旧,星星点点的烛光下,人影幢幢,不知是人是鬼。当地人都说,那些天狗、河童、山男、神隐、座敷童子,成群结队地在海岸线上游荡。

向墨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没有哀号没有眼泪,只是每天开着一台小型的挖掘机,在一堆建筑垃圾里不断地挖啊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挖出来的各种物件。旁边人说,就在她出去买菜的工夫,地震来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已经无影无踪。大水带走了房屋,还有一对还在熟睡的年幼儿女。海水退潮后,她到镇上考了一个挖掘机的操作证,买了一台挖掘机,每天天亮就过来,天黑才走,一刻不停地挖着一堆堆永远挖不完的垃圾山。看那不管不顾的架势,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个穿着灰色袈裟的中年和尚影子般地跟在挖掘机后面,女人抿着嘴一声不吭,只是每天晚上临走,向和尚深鞠一躬。一天,傍晚将近,和尚看见向墨,主动上前,双手合十,打了一声招呼。向墨笑笑,表示听不懂。和尚眼睛里却有了亮光。

你是中国来的?和尚指指海天交界处。

是啊,大和尚。向墨也很惊喜。

和尚接着告诉他,他去过中国,在大明寺待过。他还跟向墨说起鉴真,说起梁思成仿造奈良的唐招提寺建造的纪念堂。那叫个不一般,鉴真不得了,你们扬州了不得!和尚用扬州话跟向墨说道,向墨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和尚说,他叫一航。看着挖掘机的长臂起起落落,他告诉向墨,他跟着这个女人已经三天了,怕她一下子挖出孩子,受不了,所以就候在边上。他背了本《大悲咒》,一旦人找到了,他就准备给可怜的孩子超度亡灵。毫无准备的死者会变成孤魂野鬼,死者和生者之间相互怀念,相互眷念,自然出现鬼魂。这就是他的使命。

向墨觉得这个和尚不简单,无形之中就跟他走近了。

一航约了向墨去他所在的松门庵。行行重行行,山路曲里拐弯,一处山道旁,两棵黑松相对拱立,各自凌空伸出一只枝条,搭成一个可供两人进出的“松门”,看来这就是这座庵堂得名的由来了。走进松门,转过一块巨大的岩石,沿着布满苔藓的卵石路走进去,一个巨大的茅屋出现在眼前,黑乎乎的茅草大屋顶,隐在一大片热烈的樱花中,这就是所谓的草庐了。大块的木板高高地搁在石块上,铺成一片平阔的地面,四面大敞着,日影移物,月光朗照,可坐,可踞,可卧,可以仰看风起云飞、燕来雁往,俯察蝇营蚁聚、花枯叶朽,日影月光之间,感受万物生长,体味生命往复。

一航带着向墨,穿过大鸟居,一航努努嘴,示意他进去。这是一间暗室,一排排红色灯笼里面燃着一根白色的灯芯,暗光荧荧,照着灯笼上死者的姓名。名字层层叠叠。向墨知道,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生命,都有一个或者活色生香或者黯淡无光的故事。

前面好像有光,光亮起来,向墨已经走到了外面。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感觉回到了人间,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航在门口候着,微笑着上前询问,是不是吓到了?向墨想开个玩笑,刚才遇到了一帮日本鬼子,但是想想不妥,就和着唾沫咽了回去。

一航带路,向墨跟在后面。木屐踢踢踏踏,起了一点轻尘,在阳光下曼舞。他们来到茶室,向墨抬眼看到一个牌匾:茶禅一味。这个太稀松平常了,国内哪个茶楼没有这几个字?日本深山古刹,怎么也流行这个?一航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在回甘的香氣中缓缓开口。原来这是宋代高僧克勤写下的字,其真迹被日本弟子荣西带到日本,现珍藏在日本奈良大德寺。向墨知道了,这位荣西是一位高僧,也是日本茶道的鼻祖,他仿着中国老师的字,写了不少送给禅寺。松门庵也请了一幅,是镇馆之宝呢。

向墨一边品着略有点苦涩的茶,一边听着一航的介绍。

这是以禅宗的观念和思辨来品味茶的无穷奥妙,一航最后补了一句。

光束从窗格里照进来,落在长案上。案上一个圆形的缎盒,里面坐着一个不规则的物件,似圆非圆,似方非方,阳光下闪着亮光。近前一看,上面有经过岁月沉浸过的波纹,星星点点,似水涡,似流瀑,似螺蛳,更像是佛堂上佛陀的发髻,透出一股从历史深处渗出来的神秘气息。

这叫瘿瓢,柳树生了瘤,会结个瘿,树枯了。据说你们国内也有一个,锯成两半,样子就是葫芦锯成一半的瓢了,被叫作瘿瓢。

蚌病成珠,木病有瘿,还真是。走在回去的路上,落叶在脚下窸窣作响。天光下降,云上来了,天际线的色彩越来越重,脚下不断生出歧路,向墨不知道哪条路通到山下,索性想都不想,随着脚步往下走。到了山下,看着城市的灯火,再回头看看山路,沉默如谜。世上哪有什么正确的路,一直走下去,把它走通,就是正确的。

万事岂有定数?

这趟松门庵没有白来,这之后,向墨有了一个生计。

他的生计是给骨灰盒画画。东方人都有视死如生的说法。向墨找出一本《诗经》,老者的骨灰盒上画上萱草,写上几句:“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便我心痗。”年轻的逝者,则画上木槿,木槿即舜花,他会写上:“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一次,一个灿若朝霞的女孩的照片镶在骨灰盒上,他心里被刺了一下,定了定神,画上了一朵锦葵,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上几个字:“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又快过年了。那天,向墨带着家里寄来的中国结,喜滋滋地去了松门庵。门人告诉他,一航不在,去四国的原町做法事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快到了。门人说一航留给他一封信。向墨打开素色的信封。信笺上墨色枯涩,写了一句话:“生命脆弱,人生无常。”

句句戳心。向墨像是被击中了。

4

太阳每天从翠华山的东边上来,又从西山落下去,一天天的日子像是山上的流泉,无止无休地淌走了。

黄盛带来了信,说白天去学画,晚上住在寺庙里。遇到腊八,还吃了不少粥,里面有红枣、枸杞、薏仁,味道好极了。

母亲托来人带信,让他安心,我们画画是要花钱的,为的是存活。我们不画那些梅兰竹菊,不画文人画,那是要学养,是要花钱的。孩子,你画画就像我做女红一样,我们不是消遣,不是休闲,为的是生活,养一家老小。要学写真,留下一个人的容貌,不是要像,一定要像,像才有饭吃。

村里的李老爹上山砍柴,躲在树下避雨,居然打起了瞌睡,泥石流下来了,无数大石头铺天盖地地把老爹砸倒在地……村民把他从一堆乱石里扒出来,老爹已经没了形。母亲托乡人给儿子带信,让他给李老爹画个相。乡人把柴火送完,集市上晃荡一圈回来,带回了黄盛画好的画像。

李老爹在纸上笑吟吟地面对一片哭声。画像勾起了逝者家人对老爹的回忆。母亲则在心里喃喃地说,儿子,你成了!

她前所未有地大哭起来。这种哭声在她身上还没有发生过,甚至在黄盛去世都没有这样过,好在周边都是痛哭的人,恸哭一片,谁也没有在意。

一个月前,还在日本画骨灰盒,现在已经泡在了南京近郊的温泉里。地下温泉嘟嘟地翻着泡,向墨只露出一个头,看着热气袅袅地升向半空,消失不见。

上周,他和一航泡在汤里,虽说两人处了差不多十年,算是故人旧交了,但是两人赤裸相见还是头一回,总觉得这个感觉有点奇怪。

要离开日本了,临走前,向墨去松门庵找一航。山上飘起了小雪。他说了来意,明天就要回到中国,回到那个长江边的小城。

一航带他去了山上,老远就看到蒸汽袅袅的温泉,隐约还有硫黄的味道。一航解了袈裟,脱了衬衣,和鞋一起放在高一点的石头上,然后光着身子下了水。

远远的地方,一群猴子也蹲坐在水里,只露出头,眼睛骨碌碌地朝四面转着。一个个头上顶了一层薄雪,像是戴着帽子。

头上飘着雪,蒸汽袅袅地升上来,一航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人生都是作茧自缚啊,像是自言自语。向墨接不上话,只是在想:都是习以为常的一切造成的,伤口结痂,痛处成瘤,这就是命,挣脱不了。就像那只瘿瓢一样,结成了瘿,成为别人眼里的观赏物,但是自己承受的苦楚,没有谁能知道。

一航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临走前送他一个包裹,向墨打开一看,竟然是那只瘿瓢。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它,它也应该属于喜欢它的人。

向墨深鞠一躬,接过一航的瘿瓢。向墨惭愧了,他喜爱的只是它的质地和光泽,而不是它本身。就像他喜爱画畫,其实更多的是喜爱被人夸奖的感觉。就像他不爱酒,但是不妨碍他在酒里沉醉,不知今夕何夕。

雪斜着下,一点点厚起来。远处的紫金山像是宋元时代的淡墨山水。

小鱼在脚丫里钻来钻去,啄食着脚底的死皮。有点痒,是舒服的那种痒。刚才的酒桌上,有人戏言,人生三大乐:雪夜读淫书,酒后撒野尿,开水烫脚丫。他记得当时就接了一句,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是好脏好乱好快活。是啊,谁受得了成天在深山古寺里守着一方枯山水,没完没了地画那画不完的骨灰盒呢?

觥筹交错间,向墨想起在日本的辰光,他常常一个人闷头喝酒。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日本人,像浮云一样游来荡去。临行前,在巢鸟居酒屋,他点了几根牙签肉,几丝鱼干。几杯蒸馏酒下去,向墨的口腔顿时有了空旷的感觉。居酒屋老板娘搽着一脸厚粉,上来凑趣。こんにちは(你好),向墨上来就来了一句,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谢谢你),这哪是聊天啊,分明就是把天聊死的那种。老板娘讪讪地走了。向墨这下得了意,冲着老板娘的和服叫了声,はなす はなす(说话啊),老板娘没睬他,一直到结账,跟老板娘说了句,いくらですか (多少钱)?老板娘笑了,おしまいの品。他没听清,旁边一个短发小伙子用地道的东北话冲柜台喊了一句,说你是完蛋货呢。他一愣,赶紧掀帘走路。

一个胖子下了池,像个硕大无比的两栖怪物,水顿时溢了出来。胖子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鼻孔像牛一样喘息着。

おしまいの品 (完蛋货)!向墨一笑。

这个姓洪的胖子可是江南有名的画家,他老爹其实比他更有名。被老爹罩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老爹去世了,他搞了个快乐园,专画中外名著中的情色场面。一个著名评论家说,他的画中融入了《金瓶梅》《肉蒲团》《十日谈》等中外名著中的情色画卷,是艺术的创新,为中国画坛开辟了一条先河。每周都有人来翻他的画,有人看着这些活色生香的没骨人物,身无寸缕,用各种可能想象出来的姿态,在各种山石泉林、案榻床幔间赤裸相对,或追逐憩息,或贴身肉搏,画一地铺下来,像个肉市场。

“哟呵,你们原来在这儿快活啊!”一个瘦筋筋的中年男人踢踏着拖鞋过来了。向墨叫他一声龚大师。龚大师扶牢向墨伸过来的胳膊,扑通一声下了水。这位龚大师喜欢男人叫他龚大师,女人则一律要叫他老龚。他的口头禅就是“人民需要艺术”,一高兴,还会用公鸭嗓唱上几句“鱼儿离不开水啊,瓜儿离不开秧,人民群众离不开艺术家”。

前几年,龚大师连续买了两天的晚报整版广告。第一天,报纸整版空白,只是在下面注了一行小字“第二天将有重大新闻发布”。第二天,登出了一个声明,在中山陵某会所将有重大新闻发生。这个前朝的都城一直有把新闻当故事消费的传统,果然那天呼呼啦啦来了不少人,还有几个记者,龚大师打了一圈红包,长枪短炮开始对准现场。

两个美女从后台的帘子后面缓缓走出,扭了几下,开始脱衣,直至半裸,裹上明黄的丝绸,由两个赤膊的壮汉拦腰抱着,把她们的头浸到一口装满墨汁的大缸里……现场一阵惊呼,壮汉搬着女人体,半悬到地上的宣纸上。龚大师在边上开始运气,双臂努力开弓,壮汉合着大师的节奏拖着美女的头发在地上纵横。大家凝神屏气,只有密集的快门声。纵横完毕,大家也看出来了,宣纸上原来是两个字:“和合”。

龚大师看着一地活色生香的淋漓墨迹,从裤兜里掏出纸片,清清嗓子,开始发言:

从天地洪荒到山河故人作为万物灵长的我们共同的山水家园孕育着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的品格心性和宇宙大观自从我们的祖先被引诱后我们被放逐了世界全是洪水滔天我们开始了颠沛流离我们不断开辟新大陆又不断陆沉于海我们不断砌造巴别塔但是我们砌不成因为语言不通而艺术就是我们最共通的语言只有借助艺术我们才能建造成我们的巴别塔才能成就我们的共同家园啊用人体做笔大地做纸写出我们的心声画出我们的心迹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近处的人看见了,大师很激动,眼圈有点潮红,嘴角都起了细沫。他用指头蘸了一下吐沫,嘴唇翕张,接着说道:

让我们重回历史折叠时空感怀亿万年人文的尺度拆毁那些人为的藩篱把一切虚伪的苍白的所谓艺术全都扔到历史的垃圾堆回应百年来生活史社会史思想史进程为复杂矛盾而多变的20世纪写上我们的断裂宣言

说罢,大师斩钉截铁地挥了一下小臂,手掌像刀一样劈开空气。两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抬来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大师以脚点地,下颌示意,两个小伙子把石头照准位置沉放下去,大师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须臾抬臀,两个小伙慢慢抬走了石头,纸上留下了一方红印,是四个字,“厚德载物”。

掌声哗哗的,夹杂着相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艺术家要有个门面,像做官要有个仪仗,做生意的有个排场。向墨被人拉去新开发区看房子,这里原先全是庄稼地,一季麦,一季稻,青黄相接,后来搭了大棚种蔬菜,每天采摘了红红绿绿的根叶果茎,送到城里供人吃嚼。这才过了不久,城市里的楼群就像沸锅里的粥,很快漫过来。再后来办了厂,密密匝匝一片厂。到了20世纪90年代,厂子无一例外地倒掉了,工人们封门堵道的,闹腾了两年,也就散了。现在这儿改种楼了,一幢幢高楼像是一条条站立起来的街道,满满地住着人。

向墨被拉去新区,看来看去,那些鸽子笼一般的公寓实在让他感觉窘迫,就在东圈门租了一个靠近运河的门头。运河流经扬州,原是三里一湾,盘曲而行的。三湾抵一坝,为的是保持水位,方便枕河而居的人家汲用洗涮的。20世纪80年代运河疏浚,水道裁弯取直,改走了东边。原先那段古运河中最古老的一段就成了城市的内河了,没有吃水很深的货船拖轮,只是雕龙画凤的游船,载着或大呼小叫或满腹惆怅的游客来来往往。

住在运河边,向墨看着河水,水流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他无知无觉,只觉得有点头晕。他抬眼看了一眼天空,天上流着云。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眼前冒起一串星星。画室的名字有了,就叫起云吧,起云斋。小嘛,就叫斋好了。

先深耕一方,再旁骛八极,向墨明白“先约后博”的道理。他只画一个题材:达摩。那个洋和尚特点鲜明,头发衣着,盡管夸张好了,戴着手串,佛里佛气的。手怕,心不怕,向墨一张张画过去,参加画展,花了个打折价进了东方名人录,起云斋的名气也渐渐大了。

槐花开了,连空气都甜丝丝的。

在这甜腻的气息中,大游横着膀子,挤进了窄窄的巷子。大游原先是个收废品的。看他发了财,乡亲们纷纷洗脚上城。大游把他们组织起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城市不断扩张,大游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那个冬天,雾霾起来的时候,大游站在高高的楼上,下面的车辆人流都像是浮在水膜上的蚂蚁。他脑子飞速运转,想起自己到世界各地旅游的地方,空气清爽,山好水美。一个月后,一批空气易拉罐开始面世,里面装着阿尔卑斯山、西藏冈底斯山、欧洲黑森林、非洲热带雨林的罐装空气,外观很炫,是仙境一样的当地风光。气味隐蔽而生动,却最能打动人心。在雾霭重重中买了一罐仙境里的空气,无疑会在心里长出翅膀。靠着这种心理抚慰,大游的空气罐头被媒体忽冷忽热地一阵猛炒,卖出了花。大游的腰包鼓了一圈,人也胖了一圈。他的眼睛开始盯到了艺术品上,于是名气还不大的向墨也进了他的视线。

向墨忙不迭地敬茶,请大游看画,他把这样的客人都叫恩客。他甚至翻出前不久去世的“当代画圣”林大师的一个字条,这是他早些年刚学画时,托人找到这位刚从“牛棚”放回来的老人,请他看画。老画家手抖了,随手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你的画没有妖魔气,很好。”大游立即说,你就是林大师的弟子!你的画就朝他的路子上画,价钱包好。大游是经过商场历练过的,到底不一样

向墨茅塞顿开。大游临走时,盯着瘿瓢看了许久,一脸疑惑。向墨告诉他,这叫瘿瓢。瘿瓢油光水滑,一声不响。大游用鼻子朝左右嗅嗅,说这里有股子霉味,我看你的斋名不好,我看你这个叫什么瘿瓢的倒不错,干脆就叫瓢庐吧。以后画的画,都归我好了。

5

大概是有风,雪斜着下,一点点厚起来。从窗口看出去,雪花飘飘扬扬,鱼鳞一样的脊瓦也渐渐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

扬州居然下雪,而且下得这么大,这是黄盛没有想到的。

黄盛一路卖画,从建宁、赣州,到南昌和广东,云游四方,访山问川,拜谒名家,看碑访帖,手摹心追。直到有一天,他在岭南的一方石碑上读到几句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望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他在这方石碑上坐了下来。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决定了下一步的方向。

他跋山涉水,溯江而上,终于到了扬州。这可是当时江南最大的城市,繁华胜地,如焰炽热。多少文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能在这里找到饭碗。朝扣富人门,暮随肥马尘。不过时间不长,黄盛也明白了这个“销金窟”的真切意思:什么都花钱,居大不易啊。

雪大了,如尘如烟。有人顶着竹笠,披着蓑衣,进入东圈门巷口,往黄盛租住的房子而来。吭哧吭哧的踏雪声停住了,门环接着就响了——果然是来找他的。

来人递上名刺,上面写着“郑燮 无能辞官 不才画匠”一行字,边上还不无俏皮地撇上几茎兰叶。黄盛听过他的名字,这是个怪人,能诗会画,出口成章,原先在山东做过知县,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做了,跑到扬州摆起了字画摊,“落拓扬州一敝裘,绿杨萧寺几淹留”。

这也是黄盛第一次看到下雪。

顺着瘦西湖的一弯曲水,黄盛踏着雪,一路往蜀冈走去。一家家私家园宅沿水迤逦,透过围墙镂空的砖雕图案,可以窥见其中的一鳞半爪,而其中风轩水榭、曲径芳林、复道重楼都掩映在雪中。雪还在下,不断叠加增厚,掩住了一切坎坷和不平。

到了到了,郑燮的园子就在蜀冈边上。他的园子并不算大,但很有名,号称“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一圈人围在堂屋,二三成堆,或坐或站,喝着杯子里的热茶,谈着闲话。也许谈到了什么话题,好像一起被烫了一下,轰地一声笑起来。

见到黄盛,郑燮迎了上来,早就听说,南边来了个笔墨大家,来来来,我们扬州虚子要来领教领教呢。他边说边笑,一张瘦筋筋的苦瓜脸笑成了圆葫芦。

齐了,郑燮招呼大家入席。

一左一右,郑燮把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安排在自己的左边。这人并不怎么谦让,大剌剌地坐上了。郑燮介绍,这位我老乡叫李鳝,神仙宰相之家,二十六岁中举,做过南书房行走,伺候过万岁爷,你说是不是了不起?

哪个鳝?老人似乎看出了黄盛的心思,冲着黄盛笑着点了一下头,开口说道,就是鳝鱼的那个鳝,就是河坝水岸钻眼打洞的鳝鱼。

哎,哪能这么说?你不就是皇上生日,献了一幅画嘛?

一位细辫子的老者声音很大,边说边笑。

“不过兄弟我倒是要跟你说道说道,你画什么不好?偏画了幅《鹰鸡图》,鹰飞长空,雏鸡仓皇奔走。你真的就不知道皇上属鸡?”

李鳝立即接了一句:他属鸡还是属啥,我哪块晓得呢?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郑燮接着把这位细辫子老者拉到了自己的右边,坐定了。“这位呢,就是大名鼎鼎的钱塘金冬心先生。他啊,博学多才,嗜奇好古,你看看,他都摇头了,我就不说了,等会儿呢,他就不再写那个漆书了,金先生不写字了,改画画了,今天他要给大家露一手墨梅,说实话我还没有看过,跟大家伙儿一起饱饱眼福哈。”

“来来,巢林、虬仲、凤岗,你们请坐,两峰,你来斟酒。我们正好八个,算是八仙。”

李鳝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还八仙呢,老的老,残的残,丢官的、落第的、避世的、逃犯的,我看是八怪。”

众人又是一乐。

“这么热闹,原来是各路大师都会到一起了,幸会幸会啊!”来者是汪氏兄弟,安徽盐商,跟这些在扬州的文人墨客交集颇多,不知道在哪里嗅到风声,踏雪而来了。

郑燮连忙道:“你看看,财神爷到了,这才真是齐全了。大家好吃好喝,然后呢,每个人露一手绝活,你们两位财神呢,银票带够了吧,大过年的,不要小气啊。”

大家心照不宣地哈哈着。

吃饱喝足,众人移步到书房。长条桌上早就铺好了画毡,上面覆了宣纸。老鳝鱼,你先来吧,郑燮笑道。李鳝用鼻子应了声,随即挽了袖,操起了毛笔。黄盛远远看去,像是左牵云,右引雨,近前一看,是一株墨松,松针簇拥着几顶雪冠,让人精神一振。可郑燮却咂着嘴,一个劲儿地说,好是好,但是还是不如你老人家画的山芋、慈姑、荸荠好看。李鳝不搭理他,埋头题了一句诗:“孤松也有头颅秃,莫怪余年白发新。”

众人皆叹。

脑后荡着细辫子的金农,一手握一竿长锋,一支蘸浓墨,一支蘸淡墨,可是并不落笔,只是在画幅上自上而下地甩下来,星星点点,墨迹淋漓,然后在墨点上画出梅朵或者蓓蕾,又在梅朵上串上枝条,最后用枯墨擦出虬曲的老干,一幅《老梅著花图》出现在众人眼前。最后,他从袖笼里掏出剪去锋颖的毛笔,写上“江路野梅”,旁边注了一行小字,“天大寒时香千里”。

一气呵成,应时应景,不愧大师手笔。汪氏兄弟的赞声有点夸张。

“凤岗,凤岗!”高翔大概是喝高了,坐着打起了瞌睡。听得有人唤他,旋即被人架到书案跟前,他接过刚才金农抛掷的画笔,并不蘸墨,只是用笔头的残墨,上下左右地皴了一块丑怪的石头,金农说了声好,又跟边上的罗聘说道:“两峰,你小子成天,画鬼画佛的,今天除夕,你就正经画个人吧。”两峰说了声,好的老师,便挑了支善琏狼毫,勾线填色,一个戴幞头的男人歪坐石上,仰头解衣,一手持笔,一手端杯,临了,题上三个紧挺修拔的字:“邀明月”。

哦哦哦,是李太白了。

来来来,轮到板桥了。

郑燮对着白纸,略作停留,然后开始落笔。他画得很快,虎虎生风,一丛竹子现身纸上,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然后在边上题诗:“画竹多于买竹钱,只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汪氏兄弟连声说,放心,放心,少不得三千的。

胳膊粗的蜡烛在灯笼里腾起了青烟,照得众人脸上都好像上了油彩。大家轮流落笔,黄盛就在边上看着,注意到郑燮挂在墙上的一幅笔榜小卷,上面写明各種字画的润格:“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最有趣的是旁边的几行小字:“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这个板桥啊,他看得起所有人,其实就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狂成这样,难怪做不成官。顺着天赋做事,逆着个性做人,看来此言不虚啊。

众人没注意,靠墙的小画案上,被郑燮叫作巢林的汪士慎不声不响,也画了一株墨梅,灞桥风雪中,千花万蕊,若发冷香。完了,他细致地在画幅边上署款“心观”。大家明白,他盲了一只眼,故有此等心志。汪士慎在“心观”旁边还注了一行小字:“盲于目,不盲于心”。

轮到黄盛下笔了。炭火旺了,他感到有点热了,把袖子往上撸了撸,顺手用指使腕,小臂带动大臂,笔触上下抖动了几下。众人不明就里,再往下,看出来了,原来是一个曳地的衣褶,接下来是手,一手拄杖,一手抓一個酒葫芦,接着往上,用细笔勾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头颅,开了眉眼,然后施出枯笔,在颔下抖索出枯草一样的胡须。

这是什么人呢?大家都看不真切,黄盛换了笔,题上款识“醉铁拐李图”。大家才哦的一声,大松了一口气。黄盛想了想,落款时把“黄盛”写成了“黄慎”。

他在心里默念着,从今天开始,就用这个名了,慎处慎独,慎来慎往,人生不可不慎啊。

此刻,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蜀冈下的人家开始放炮,大家才想起来,已经是新年了。少不得相互道贺。汪氏兄弟很是兴奋,宾主承欢,各有所获,一场盛会至此落幕。

大家酒酣耳热,相让着出门,每个人都感到被冷气狠狠地撞了一下脸。鞭炮声此起彼伏,山脚下的城市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苏醒,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大雪封了门,家家关门闭户,享受天伦之乐。黄慎独自枯坐在扬州的深巷中。

雪花打在木窗上,被室内炭火炙出的热气消融渐尽,没入窗隙。世界静寂无声。他拿出了离开家乡时高老先生送他的一只宝贝,那是一只树疙瘩,居中被锯成两半,长近一尺,敞口的形状恰似一只大法螺形,遍身满布佛螺髻发状的凸起小螺结,色如古铜,夹带金黄,没有一丝人工刀斧痕迹,浑然天成,被摩挲得锃亮。抚之润滑如丝绸,散出树木特有的清香。黄慎还记得当时的惊喜之情,这哪是树瘤,绝无粗浊病态,反倒处处透出一股奇气朴韵。

石有晕,木有瘿,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高老先生说,树木长成瘿瘤,其貌诡异奇幻,是病,但能惹人喜爱。书画通性,找到自己的性了,也就自囚于自己的性了。那,就是到头了。

雪越下越紧,天地唯见一片银白,像鸿蒙未开的远古。

万物静默,如谜,如梦。

6

这一趟玩野了。这个被媒体炒作成“紫金山断裂事件”过后,瘦的龚大师北上,改行做了电影导演,胖的林大师南下,玩起了古董。

哪条河里不死人?向墨早就厌倦了到处飘荡的生活。他安坐不动,天天面壁画他的达摩。睁眼闭眼都是达摩,耷着眼皮,噘着嘴唇,眉毛冬云一样挂下来,胡须则像煮沸了的粥,潽满了半张脸。现在,他头顶的头发也渐渐掉了,难怪上次开会有人说,画什么像什么,向墨生生地把自己画成了达摩。

向墨的达摩出了名,他也有了名。

出了名的向墨订单多了,画不过来,他干脆租了一个倒闭的厂房。一张顶天立地的大板,六尺全开的宣纸一溜边钉在上面,他坐在一个装了四个轮子的大方凳上,由人推着,一幅画只画一笔,僧袍、念珠、手掌、头脸,挨个一路画过去,然后再画过来,五十多个来回后,十张达摩就差不多完工了,再逐一依着纸条,依次写上某先生大教、某女士清赏、某同志指正之类的字,完工大吉。对于大师而言,艺术嘛,不是创作,而是制造。模具嘛,在心里。

向墨的画纷纷飞出了瓢庐,成捆成扎的钞票飞进了门。他简直成了印钞机。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钱不是个事。

命运就像一只绣球,“莫教轻折尽,抛击待红妆”,这是他多少年前画绣球时题的旧句。现在,这只绣球夯不棱登、不偏不倚地一下子击中了他。

他把好运气归结于这个瘿瓢。闲下来,他就把瘿瓢抱在怀里,摸、搓、按、蹭,手油、汗渍、墨水,还有看不见的水汽和尘灰,多多少少沁了进去,在一起互相融通,日子久了,瘿瓢显得更加光滑温润、幽光沉静,呈现出琥珀一样的质感。

真是个神器啊,他想。

黄慎画得很杂,也很快。

一笔一画,只为一个目的,把自己一点点从生活的泥沼里救出来。

世上哪有什么路,只是认准了一个方向,努力把它走通而已。不论画什么题材,他一般都先用羊毫蘸上淋漓的墨汁,以狂草的笔触迅速地画出衣袍袖褂,然后换了坚挺的狼毫,用笔尖开脸,再用枯笔皴上发须。八仙星聚、关山风月、沧波钓叟、东山觞咏、山谷听琴,他一挥而就,不滞不黏,似书非书,似像非像,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扬州人要的不就是这份想象中的风雅吗?

其实,黄慎的心思在诗上。可以鄙薄功名,可以厌恶世俗,可以自甘淡泊,甚至,书画也是涂鸦,权当种田渔猎,文人和农人没有分别,都是生计。但是文字要比人走得更远,丹漆礼器执梦中,文心雕龙光裕后,文字是块碑,可以永立在世间的。对文字,他是需要致敬的。

逸笔草草,画好了,开始斟酌诗句,这比画画还要费时耗力,但是,这又是必须的。

六年后,当他坐在运河的帆船上,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闽西时,自己的画全部留到了那座虚张声势的江城,脑海里波浪一样涌动的还是自己苦苦吟得的题诗:

岸回画舫移花影,目送歌声入柳荫。

昨夜草堂红药破,独防风雨未成眠。

半山溪雨带斜晖,向水芦花映客衣。

记取寒香清彻骨,至今无梦到梅花。

湘帘晓卷广陵烟,杨柳高楼大道边。

绿痕春雨防苔滑,入夜持灯照海棠。

船过瓜洲,落了帆,顺江而下。这是曹操横槊赋诗的大江,这是王安石在野望朝的大江,这也是辛弃疾吊古伤今的大江。而此时,却是落叶萧萧,寒风瑟瑟,一派苍茫气象。这景象,多么熟悉,好像人生的一个伏笔。他想起他题的山水诗“一番上峡雨,几褶落帆风”。

黄慎走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他只给陪伴他六年的书童留了一幅画:绝壁下,一叶孤舟从流漂荡。上面题有“夜雨寒潮忆敝庐,人生只合老樵渔。五湖收拾看花眼,归去青山好著书。”

书童抱着瘿瓢,坐到门槛上大哭。他其实也老大不小了,在路过的人看来,一个长了胡子的人这样哭,多少有点失态。

郑燮骑着毛驴,正经过巷口。他夹了一下驴肚子,毛驴心领神会地趁过去。透过围观的人群,郑燮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了前几天黄慎送给他的自画像,还有那首诗:“瘿瓢箬笠意何求,只学孤狐老此秋。回首那堪思往事,一声黄叶寺门秋。”

他一下子明白了,上前扶起了还在抽泣的书童。没事的,什么事也没有,他说。

有人不知道在哪儿还找来了半边瘿瓢,送到了向墨的瓢庐,这个蒙了一层灰的家伙跟向墨手中油光灿灿的宝货简直不能相比,向墨不情愿地接过来,把两爿瘿瓢对在一起。

奇了,奇了,这两个瘿瓢居然严丝合缝地合到了一起。从大小形制纹路上看,肯定是同一个树瘤上,堪称完璧!

向墨捧着瘿瓢,愣住了,这世界上还能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就像是同一片水,蒸发成云,在天上相逢,然后下降成雨,在地上又汇到了一起。他想起了在日本的日日夜夜,想起一航送他的“生命脆弱,人生无常”,想到回国后经历的梦幻般的一切,一种情绪攫住了他,惊喜、伤感,还是伤感、迷茫?他说不清。

瘿瓢的故事不胫而走,成为古城的佳话。市领导眼睛一亮,当即拍板,要文化局成立瘿瓢艺术研究会。成立大会上,向墨胸口别着一朵鲜花,像周围人一样站得笔直。风有点大,吹得他眼睛有点发干,他揉了揉眼睛。但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还被新上任的文化局局长看出来了,他充满激情地念着稿子:这个瘿瓢不是一般的文物,也不是平常的艺术品,它显然承载了历史文化的文脉,接续了这座千年江城的薪火,而我们这座文化古城,不正是由这些文化遗存和艺术杰作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吗?

念着念着,局长瞥了一眼红着眼睛的向墨,显然他被这位海归艺术家的赤诚打动了,不由得眼眶发热,声音颤抖。

肯定是那个晚上,向墨后来的回忆和公安的监控录像高度吻合。那天带着一个长发姑娘到瓢庐,卷帘门的锁眼怎么都捣不进去,姑娘在边上笑得咯咯的。点了打火机一看,原来是一块口香糖堵死了锁眼。他有点生气,但他不知道,这正是小偷的伎俩。

就这样,那两个合在一起的完整的瘿瓢不翼而飞。

要来一起来,要走一起走,也是奇了。

接着,就是一场疫情席卷了江城。

街头冷冷清清,只有外卖的摩托在为千家万户送去各种生熟食物和卫生用品,然后变成一袋袋垃圾,被环卫车拉到城郊掩埋。电视上不断播放着政府的公告,号召市民洗手、戴口罩,尽量不要出门,减少传染机会。

瘿瓢没有了,原先放瘿瓢的地方放了一只鱼缸,里面养了几只金鱼,鼓着大大的眼泡,撑着宽阔的背,无感无觉地游过来,游过去。这家伙看起来眼睛大大的,一副聪明的样子,其实只有可怜的据说七秒钟的记忆。它的世界是混沌的,也是快乐的。

向墨的瓢庐也前所未有地冷清下来。他只要出门,两手都拎满了东西。

他也从抖音上学会了用脚开门,用屁股关门,日日待在家里,觉得世界跟自己都快失联了。终于,一家网络拍卖平台找上门来,要在网上拍卖他的画作。

换在以前,这种事情想都不要想,但是现在不同了。向墨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第一天拍卖,就拍出了五张达摩,尽管价格大不如从前,但不是说共度时艰嘛,大灾了,能卖个这个价也算不错了。

向墨还是满意的。闲下来了,向墨不看金鱼了,盯着手机看网络拍卖,主持人用各种声音、各种姿态向虚拟的哥哥姐姐推销着各式货品。那天的预告说晚上十点,将有重要的物品拍卖。

他点开链接,只见一双白手套打开了一个黄色的布包袱——啊,竟然是瘿瓢!主持人慨然道,这是一个文物,今晚大酬宾,我们要把它车成珠子,现场串成手串,让更多的人结缘。

向墨一下子跳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被盗的那只瘿瓢。他不自觉地浑身发抖,好像自己心爱的女人将要被他人糟蹋。他用哆哆嗦嗦的食指和中指点着手机,突然,手机屏幕熄了,黑咕隆咚的,無声无息。

尽管日光灯还在头顶上荧荧地亮着,但是向墨眼前却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阚乃庆,教授、高级编辑,江苏省333高层次人才。江苏信息学院党委委员、宣传部部长、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兼任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媒体调查中心电视调查委员会常务副会长、国内多所高校特聘教授、专业指导委员会委员以及多家电视机构的顾问。

出版专业著作《最新欧美电视节目模式》《出入同门》等三部,纪实文学《高湾史记:一个运河村庄里的中国》、散文集《与我相关的远方》等,发表专业论文50多篇,各类文章200多篇。

创办包括多个电视频道和栏目,涉及新闻、教育、人物、文化、生活、娱乐、少儿等多项电视频道和电视节目;策划“中国高速公路万里行”等多项大型媒体活动;《情怀》《吴韵汉风》等20多部电视作品获得国家及省级大奖;其中《为祖国喝彩》获全国电视文艺特别节目最佳作品奖,《国家记忆》(央视4套节目,任策划、撰稿)获上星频道最具开创性国史节目等十多项大奖(2016年),《黄河流过的村庄》(央视7套节目,任策划、撰稿)获央视年度优秀节目一等奖(2017年)、优秀对农电视作品一等奖(2018年)。此系作者的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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