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学家

时间:2021-06-11 16:12:38 浏览量:

1

我的学生谢顿新书出版之后过来找我,想在学校校庆系列活动中做一个小型的新书发布会,这让我感到很为难。倒不是场地问题和学生组织问题,为难的是我怕影响不好,他这本新书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加上谢顿同学平时在母校的“名声”。我实在有些拿不准,不知道这个忙该不该帮。

最近这一年的时间,我厕身的这一所学校,正在积极筹备“六十周年校庆”,我作为校庆工作筹备小组的执行组长,已经没黑没白地忙乎了半年多,起草文件、联系校友、整理档案、制定程序、争取赞助……虽然不是都要亲力亲为,但即使是布置、督促,也可以让人焦头烂额。这所学校并不是名校,它的前身只是一个县级小学,但六十年来几经变迁,竟也慢慢发展成为一所在本市乃至在本省颇有影响的“重点中学”,特别是前些年学校朝向特色学校发展,培养出了一批“特色”人才。比如一位特型反面演员,据说已经在重要电视剧中出演了“二号人物”;
比如一位网络文学家,已经跻身全国作家富豪排行榜;
比如,一位舢板候补运动员参加了世界级比赛……水涨船高,学校的知名度在本区域也逐步扩大。当然,最能为本校赢得声誉的校友还不是这些特色人才,而是一位企业家,据说他已经跻身福布斯排行榜前三十位,学校乃至地方深深以他为荣;
还有一位行政长官,已经官至省部级,对母校和本地“多有关照”,学校校史馆他的照片占了半面墙;
还有一位校友,是一位科学家,他和他的团队发现了物理学中的一个重要规律,屡获大奖,据说下届要评院士了。学校自然也掀起了“商业热”“干部热”和“科学热”,许多学生都以这几位校友为榜样,表现出了要投身商场、官场或学场的远大志向。其他且不说,单说有眼下这位想做科学家的学生——谢顿,这几年里里外外很是出名。他虽然还没有公认的研究成果出来,但是,在我们学校,提起来,私下里却都认为他“名声”一点也不亚于以上几位,我们都称他为“新物理学家”。

怎么介绍他呢?这么说吧,牛顿,大家都知道吧?那么,万有引力定律,大家也都了解吧?要想了解谢顿同学这个人,我们必须先从了解牛顿开始,先从了解“万有引力定律”开始,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比较准确地了解谢顿同学的“成就”。

万有引力定律:自然界中任何两个物体都是相互吸引的,引力的大小跟这两个物体的质量乘积成正比,跟它们的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

简单地说,就是质量越大的东西产生的引力越大,这个力与两个物体的质量均成正比,与两个物体间的距离平方成反比。地球的质量产生的引力足够把地球上的东西全部抓牢。

据说是牛顿在乡下姐姐的果园里坐着时,熟透的苹果落地砸中了他而产生的灵感。第二天,他看到小外甥用皮筋系着的弹力球甩来甩去,又进一步引发了他关于月亮和地球重力关系的灵感和发现。他利用万有引力定律不仅说明了行星运动规律,而且还指出木星、土星的卫星围绕行星也有同样的运动规律。他还运用此定律解释了月球运动中早已发现的二均差和地球上的潮汐现象,并成功地预言并发现了海王星。万有引力定律出现后,才正式把研究天体的运动建立在力学理论的基础上,从而创立了天体力学。

当然,万有引力定律作为人类最重要的发现成果,记载在牛顿最重要的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里,该书最早于1687年在英国出版的。该书传入中国后,中国数学家李善兰曾译出一部分,但未出版,译稿也遗失了。现有的中译本是数学家郑太朴翻译的,书名为《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1931年商务印书馆初版,1957和1958年两次重印。

我们从中学时都上过物理课,大家肯定了解“万有引力定律”,也一定知道牛顿是举世公认的最伟大物理学家之一。在这一点上,我自然也是深信不疑。因为,从小的时候,做中学物理教师的父亲就常给我讲牛顿、爱因斯坦、亚里士多德等科学家的故事,也正因为对这些伟大科学家的崇拜,才让我产生了亲近他们并一探物理究竟的想法。后来我知道这个想法不切实际时,已经晚了。报考大学时,我自作主张,志愿全都填的是各学校的物理系,后来,被师范学校录取,我自然也就进了物理系学习。进了大学我才知道,读物理系与做一个物理学家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十万八千里之远,更主要的是做物理家还需要超人的天赋。只可惜我天资愚钝,本科毕业后两次考研失败,我只能回到我们县中学做了一名中学物理教师。

遇上谢顿,是我工作之后的第三年。我刚刚带完一届毕业班,从高三回到高一,他考进来,我成了他的老师。那一年学校决定在高一年级开展分层教学实验,于是从全县中考考生中选拔了一批优秀学生,组建了一个理科实验班。我因为教的上一级毕业班有学生考上了北大,加上该生物理高考成绩满分,侥幸被领导重用,安排我去教这个实验班的物理课。这个班是个小班,一共四十个学生,谢顿同学就是其中一员。中考成绩出来,他总成绩位列全县第三名,物理成绩也是满分。大家认为他是个学习物理的好苗子。

当然,那时候,谢顿还不叫谢顿,他的原名是——谢红军。这个名字很有年代感,按说不该用在他身上,但他爷爷是老红军,这名字是他爷爷给他取的。谢红军后来不满意自己的名字,爷爷去世后,他执意要改。他很崇拜艾萨克·牛顿,所以想改名为艾萨克·谢顿。但中学生改名字很麻烦,不仅要去派出所户籍科找人改身份证,还要去市教育局找人修改学籍,甚至还要找到省招生辦,但是他没用到省里去,辖区派出所就挡了回来。因为本地派出所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改名字的,艾萨克·谢顿在系统里没办法生成,别说艾萨克后面加间隔号再加谢顿这五个半字了,他们说最多改成四个字就到顶了。我教过的学生中,有叫张朱玲子的,有叫薛原千里的,叫这样的外国名字的真没听说过。最后,谢红军只好改名为“谢顿”。即便如此,也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月,但最后总算用这个名字参加了高考。

但这个名字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好运,因为他平时把主要精力都投放到物理学科上去了,其他学科自然学不过来。在我们班里,他是最有希望通过奥赛获取直接录取资格的学生,但奥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全国高手过招,他还有差距。这次失败决定了他的命运,孤注一掷的努力付之东流,大学的大门绝情地对他关闭了。

2

谢顿在高考中铩羽而归,对我打击不小,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后来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但谢顿不为所动,面对高考失利,我听到了他鼻子中发出了轻轻的“哼”声。这让我不由地对他肃然起敬,因为他并没有气馁,他告诉我他不准备“复读”,以免把精力浪费到刻板的备考中去,他退学后准备专心“研究物理”,立志成为一名“让世界大吃一惊”的“物理学家”。

他卷起铺盖回了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科学家。听说回到家里之后,既不下地,也不干家务活。他把自己关在厢房里,一头扎进物理科学的海洋里,足不出户,过起了陈景润推论“哥德巴赫猜想”似的钻研生活。毕业后十几年,他一直在研究天体行星运行规律,后来对万有引力定律产生了质疑,发现了新的引力规律。他说他发现了牛顿理论中的漏洞,并且用他自己的理论弥补了万有引力定律,为此,他专门写了一本书。但这本书像天书一样,编辑们都看不懂,最后几经辗转,才有出版社答应看看,最后,同意了给他出版。

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惊掉了下巴,但我一点也没有吃惊。以我对谢顿同学的了解,他完全可以这么干得出来。而且,他必然会有这么一天。这十几年间,谢顿从来没有停止对物理学的研究。这让他成为一个怪人。

当他来找我商量想在校庆会上搞个新书发布会的时候,我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很快我就理解了他。但我理解他,并不等于全校师生理解他,这让我很有些为难。

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山区,据科学检测,隆起的山体在很久以前是汪洋大海的海底。这里的山与别处不同,在山的上部凸起之上,没有锋利的山尖,却都是平坦的场地,还常见到海底生物化石。这种平顶的小方山,被称为崮。据联合国地质地貌研究机构认定,这种地貌被确认为地质学第五大地貌——岱崮地貌。亿万年前,这一片大海,突然隆起,海水褪去,岩石上升,就成了今天这样的地貌结构。

好多旅行家爱到这里来考察,谢顿家就在其中一座叫油篓崮的崮下。后来我了解到,从高中毕业之后,谢顿把自己关在屋里,从网上购买了大量的物理学书籍,进行没日没夜的研究。每到月圆之夜,他还会一个人登上崮顶,用他从网上买的高倍望远镜,观察星辰和宇宙。为此,他也做了大量的笔记。本地的山壑丘陵虽然不宜种庄稼,但是适合于栽种林木。本地区是蜜桃种植区,据说在我们县,有六十多万亩桃园,每年销售到全国市场的蜜桃,占全国蜜桃销售总量的百分之四十。蜜桃是我们这里的支柱产业。谢顿家里也有三亩桃园,就种在油篓崮下的山坡上。每年到了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满坡红艳艳的桃花像是一片红云,让这里成为著名的旅游景区。但这时候,也是桃农们最忙的时候,他们要施肥、浇水、授粉……只有谢顿不会到地里来帮忙,他干不了农活,他也不干。但等蜜桃成熟时,他就会带着他随身不离的草纸和铅笔,来到桃园里,说是为了寻找“万有引力”漏洞的灵感。他自己说过,牛顿是苹果落地砸中他的脑袋而发现了万有引力,再想通过苹果落地发现新定律已经不可能了,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水蜜桃了。桃子成熟的季节,他几乎没黑没白地待在桃园里,一棵树一棵树地观察桃子,思考关于桃子的问题。有一个晚上,已经过了半夜,我都睡着了,他给我打电话。焦躁的铃声让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老师,实在忍不住,我要告诉您,请您分享我的发现,我要有一个震惊世界的新发现了!”我在迷迷糊糊中被电话吵醒,心有不快,但也不能对他发作。只好应付着说:“你发现了什么?难道是地球围着月亮转了?”他在电话里爽朗地大笑起来,说:“老师,您的这个看法我已经做过研究,这需要参考爱因斯坦相对论,我把它写成了论文,准备给国外的权威杂志投稿,期待您的斧正。今天要告诉您的是,我通过水蜜桃成熟后人吸吮桃子,固体桃子变为液体流进口腔的情况观察,发现了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漏洞。”“啊?”为了让他挂掉电话,不再纠缠,我装作吃惊地告诉他,“这个是大发现,过些时间我去看你,到时候你再详细告诉我。”

“老师,您一定要来啊!您是我的启蒙老师,这个秘密我只和您一个人分享。”

我挂了电话,妻子不耐烦地问,又是那个疯学生吧?以后你少跟他啰嗦。我不敢申辩,只好翻身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并不停地拱她,用我的重力压迫她,让她从行动上感受到她对我的万有引力,从而避免了她继续唠叨的可能。

刚毕业那几年,他几乎每年都会到学校找我一次,每次来都用一个编织袋带着一大摞草纸,见了我后,就急不可耐地把他的演算草稿倒出来,和我探讨物理学问题。他毫不顾及旁人的目光,越是有人注视,他越是把他的头昂得高高的。每次他一来,同办公室的老师都会掩嘴而笑,和他打趣。那言谈之中充满了鄙夷和讥讽,可是他一点儿也听不出来,这让我禁不住头冒虚汗,臊得脸色通红。

“高老师,你可真是有了传衣钵的高足啊!”

“高老师,就等着你这学生哪一天能获得诺贝尔物理奖,你也跟着大红大紫!”

“高老师……”

我很尴尬,但是我也不忍心拒绝他,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鼓励他、肯定他,我实在不忍心给他棒喝,更何况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正确还是我的学生谢顿正确。直到有一天,我的妻子愤怒地指着我的鼻子正告我,“高一阁,你这不是为他好,你这是在害他,你应该抽他鞭子,让他迷途知返,正是你的鼓勵、纵容,把他一步步推向了命途的深渊,你是有罪的,你难道不知道?”

“可他,的确是物理天才啊,读高中时,我的水平就跟不上他……我也不确定他这样做是对还是……”

“你也快疯了。你这是明显地强加别人完成你的成了泡沫的理想!”

“哦,难道做科学家不是我们从小的理想么?”

“不可理喻!”

……

再后来,谢顿带着手稿来找我请求我帮他联系杂志社发表论文时,我狠狠地给他泼了冷水。我告诉他:“你这个理论是异想天开,推导过程漏洞百出,你这种做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你快醒醒吧!对于你现在来说,抓紧时间找条谋生之路,娶媳妇生孩子才是当务之急,你一个农民,研究什么万有引力千有引力的!”

“老师,你,你……你也这样看我?”他嗫嚅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一次,谢顿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他一定以为我疯了,他的老师和别的庸俗之人一样了。他的眼神里一点进门时的光彩也已不见,他只是低下头整理他的草稿,整理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手哆嗦着。我狠下心来,狠狠地对他说,“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低着头慢慢地退了出去,那一刻,我看见他双腿颤颤。跨出门去的那一刻,他把头又扬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哭了一次。妻子难得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把我抱在怀里,我把我的脸埋在她丰满的双乳之间,泪水濡湿了山谷,险些爆发了山洪。其实,我哭的也不光是他,万千悲慨让我一时情难自禁。后来,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说,“你也不要自责,你这是为他好!难道你不想你的学生也可以有一个温热的肉体这样抚慰他吗?他再这样下去,他这一生也难以有一个女人愿意跟着他了。”

“你就是我的地球,我就是你的月亮。”她像一只小猫一样,温顺下来。

“这才是牛顿万有引力定律,难道你可以证明它是错误的吗?”

我服软了。我无法证明这是错误的。

那一次之后,有几年的时间,谢顿消失在我的眼前。

3

毕业十五周年聚会,四十人的班级,那一次来了三十八人。

除了一人在部队里无法请假未到,还有就是谢顿。对于他未到的原因,有很多种说法。据班长说是,谢顿不好意思参加,因为全班四十个同学,全部都考上了好大学,毕业后有了体面的工作,全班只有谢顿一个人是农民,所以,他不愿意参加也有情可原。“不过,我还是骂了他一顿,”班长看上去义愤填膺地说,“同学同学,交流的是感情,谢顿你也未免太敏感了吧!”班长毕业后考了省直部门的公务员,据说已经是正处级别,一颗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已经做了某企业人力总监的顾强说,“谢顿这是记仇了。上一次十周年聚会,大家笑话了他,说他是个宇宙科学家,他恼了,自然不肯来。”不过,他又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如果他想的话,他倒可以在公司给他一份可以温饱的工作。”据谢顿中学时关系要好的同学孟东野说,“谢顿并不是你们说的,他只是没有时间,他的物理发现到了攻坚阶段,他沉迷在定律公式的演算世界里,马上就要见成果,他不能分心。”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上次伤害了他,他才不来的。整个聚会,我心里都怅怅的。于是多喝了几杯,夜里就失眠了。按照牛顿万有引力吸引原则,如今的时代,这样一个“实验班”精英如此密集,人脉资源千载难逢,怎么就对一个农民产生不了吸引力呢?

万有引力真的失效了吗?

又过了两年,我决定去看看他。我这次既是看望他,也是有求于他。为了晋升正高级职称,需要有一篇有分量的论文来作为材料进行申报。那一段时间,我因为离开了一线课堂,进入到学校管理中层,加上筹备校庆活动,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写论文做课题了。我联系了一家我同学任编辑的物理学杂志,这家杂志社在圈内还是很权威的,没有振聋发聩的观点,很难上稿。我同学牵线,我答应帮助他们在学校发行一千册杂志,他们才勉强同意刊登我的一篇论文。但论文必须有独到的发现,即便是特立独行一些,也可以放在“异想天开”的栏目里来发表,目的在于引起科学家的关注和讨论。

于是,我想到了谢顿。谢顿做了很多研究,这我是知道的。特别是前期的研究,其实很有见地,甚至有很多的发现都可以说是独到的。他虽然后來有些走火入魔,在研究万有引力上进入了迷途(姑且这么说吧),他的观点没有得到科学界的统一认可,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其实真是一个物理天才。他读高中时就在核心期刊发表过物理学论文,这在当时引起过巨大轰动。至于后来,他的研究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怪异,周围的人已经不能理解他的学术观点,认定他是一个精神错乱异想天开的科学狂人,但是,至今谁也无法证明他的观点是错误的,更没有权威机构进行否定。

在一个貌似油篓的山崮下,我辗转找到他家。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厢房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纸堆里写着什么。我推门进去,他也没有抬头,他一直在奋笔疾书。直到我站在他身后,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乱蓬蓬的头发下那张枯黄的脸才仰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我,吃惊地张着嘴,他的喘气粗粝起来,胸膛起伏,很快,两串泪珠从他眼窝里淌了出来。

那一次,我带回来不少他的手稿。我整理出来一篇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然后,我顺利地晋升了正高级职称,离开了教学岗位,到教科处做了处长。正好赶上学校要做六十周年校庆,我就被抽调到工作组协助校长做组织工作。那一段时间,我们系统梳理了毕业学生的档案发现,原来我们这个小小的中学,竟然也有五万多毕业生了,而这五万之中,又有近千名在各行各业有所成就的校友,更成为学校的骄傲。我们以母校的名义向他们征集事迹资料,他们倒都很乐意提供,学校于是专门在教学楼顶楼加了一层,开辟作校史馆,按照校友成就大小,分别作了尺寸不一的照片,密密麻麻贴满了几千平的墙壁。我们还请“大领导”校友给我们重新题写了校名和校训,并刻在“富豪校友”捐款十几万购买的一块几十吨重的巨石上,放在了大门口一侧。又请“准院士”回来作了“科学总动员”的精彩报告,校园里挂满了他在各种场合的照片和名言。这一年,我们还承担了全市的教育现场会,市县教育同行来到我校,看到我们的丰硕成果都啧啧赞叹。他们不会想到,在我们这样一方不足百亩的小小校园里,还教出过如此优秀的毕业生呢。

我当年所带的班级,四十名同学,三十九名全部上了优秀校友榜,特别优秀的还做了与真人大小差不多的半身像,挂在墙上宣传栏里,我这老师也颇觉熠熠生辉了。谢顿同学是这个班里唯一一个没能上校友榜的学生,我心里很难过,想一块把他做上去,但校长不同意。

“等他真获了诺贝尔奖,我们给他做个雕塑!”校长拍拍我的肩说。

那一段时间的校长意气风发。他其实是从乡镇上来的镇长,工作能力很强,算是“授任于危难之间”,挽狂澜于既倒。那几年,因为接连几年考不出名牌学校的尖子生,全县优质生源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去,惹得全县人民对我们学校的教育都充满了憎恨,老校长被免职,新校长也不再从内部产生了。后来,只是因为毕业工作时教过几天书的镇长提拔重任,升为副县级,来到我校做一把手。刚来的时候,我们颇不以为然,觉得正应了“外行领导内行”这句古语,但事实证明,新校长魄力很大,到任第一年,就运用“温水理论”,引进了尖子学生来校报考,考出了一名北大、一名清华的优异成绩,这可了不得,全县的教育声誉即刻扭转。后来,他采用“委托培养”的方法,与北方某名校签订合约,保证了我们每年都有一至两名尖子生回来报考,并且持续考入了名牌学校,这样的大手笔,简直创造了本市教育高考升学的奇迹,市县领导专门来校调研,发给了一大摞金光照人的牌匾。

“今年的高考创造了辉煌。”我们在年度报告里,这样总结我们一年的工作,每年这几个字都会重复出现,学校也自然就成了本地的名校。

这次校庆,企业家和科学家都答应来参加活动,只是做领导的校友表示不方便露面来参加母校的庆典活动的,因为他很有可能马上又要“前进”一步了,但我们校长搬出了他尚健在的老师,去了一趟首都。后来,他也答应了。“他要不能来,我们办校庆还有啥意思!”校长说,“必须的必,必的必须!”他狡黠地笑起来。

4

“六月的一个早晨,阿兰走在巴黎一条街道上,看到很多穿着低腰裤、露脐装的女人。看着她们裸露的肚脐,阿兰既觉得迷人,又感到困惑,情色不再以女人的大腿或乳房而是以女人的肚脐作为诱惑的中心,这意味着什么呢?”

那一段时间,我正在读米兰·昆德拉写的《庆祝无意义》,85岁的昆德拉以游戏的方式把世界游戏了一把。我继续读:

“这引起了他的思考:如果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在大腿上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他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大腿的长度是道路的隐喻形象,修长而又迷人(这说明为什么大腿要长),它引导走向情色的终点;
确实,阿兰心想,即使在交媾中途,大腿的长度也让女人具备令人不可接近的浪漫魔力。”

我放下书,六十周年庆典的筹备让我头疼。幸亏有昆德拉这么迷人的小册子给我解乏。

这个时候,我就看到了谢顿。透过办公室玻璃窗,我看见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在朝里张望。他的脸贴在玻璃上,挤压得变了形,像一张烙坏了的饼。

玻璃是毛玻璃,从里面看外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黑魆魆的影子;
从外面向里看,则看不出什么来。

我听到了犹犹豫豫的敲门声。

“谁呀?”我抬起头来,伸了一个懒腰。

“高老师,是我。”一个人推门走进来,乱蓬蓬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谢顿。”我站起来。

“老师,”他打量着还算豪华的办公室,“听物理组的老师说您不教课了,搬到教科处来了。”

我请他坐下,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手里提着一箱水蜜桃。

有几年,我每年都会收到一箱子水蜜桃,快递上没有留言,但我知道这是谢顿寄给我的。每年五月,水蜜桃成熟,水灵灵的蜜桃就会摆在我家的茶几上,看着这些桃子,我总是觉得况味复杂。这种蜜桃水分极大,成熟之日,掐开一个小口,轻轻一吮,果肉变成桃汁流入口中,这总让我想起谢顿关于物理学的思考。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稿,他说这一本书稿他终于完成了,这些年送了好多出版社,都给拒绝了,这一次,他终于联系上了一个出版社答应给他出版。但是,但是……

他嗫嚅起来。

我说:“这论著能够出版,可喜可贺!”

他说:“出版社答应出版,但是需要个人出资。我,我……”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找我借钱。我问他说:“还差多少?”

“三万。”他低下头。“出了这本书,我准备好好种植桃园,我父亲他今年身体不好,干不动活了。”

“不再研究万有引力了?”我心里一阵隐痛。

“……都写在里面了……我相信,这个理论终究会被承认的……”他乱蓬蓬的头发里,已经隐约有不少的白发。

我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我来想办法。”

谢顿的新书出版这事,我给几个学生分别发了微信。很快,赞助费已经升到了两位数。出一本新书是没问题了,剩下的钱,大家想帮他一下。

“他那么聪明,只要不再搞那劳什子,很快就会好起来。”他们说。

我没有回复他们,我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低下头,继续看书,昆德拉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多年以前,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风靡全球,我读了多遍。他因简洁的笔调,写出了生命本质中的某些局部,每一个句子都像一枚炮弹一样击中我的心。但像他这样的大作家,却时运不济。许多年了,他徘徊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边缘,只可惜一直到今天,仍然与诺奖无缘。手头这本《庆祝无意义》,也许是他封笔之作了,141页薄薄的小册子,读起来像一句偈语。

有时候,一本书只一个标题就够了。一句顶一万句。

“大腿的长度是道路的隐喻形象,修长而又迷人。”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可爱了,昆德拉先生。他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又像皇帝新装里的小男孩,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则寓言故事。

“肚脐是万有引力之源。”

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顺手写在了面前的日历牌上。

5

校庆的事被搁置了下来。事发突然,出了些情况。

“不能再办了。”夜晚十点半的内部紧急会议,校长先是一脸凝重,但很快又釋然了,他是一个有能力化解困难的人,他稍微一跳,有时候稍微一皱眉,就可以跨过一道坎,哪怕是一条高岭,一跃就过去了。人与人真的很不一样,有的人,矮矮的一道门槛,就可以困住一辈子,至少许多年。

夜晚的校园里灯火通明。

“都铲掉,不能留下一点痕迹。”校长低声说。

巨型吊车先是吊起了那块石头,连同校名,趁着夜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然后是宣传栏和校史馆里的巨型照片,一点一点地撕下来。

但那照片却不好撕,整个墙壁以它的巨大质量吸引着这些纸片,就像地球吸引着月球。

天又落了小雨,整个校园软塌塌的,我身心俱疲,多年来,让我们引以为豪的榜样校友,一下子……明天课堂上,真不知道老师们怎么给学生讲。幸亏我已经不再教课了。

“不要提这件事,都会过去的。”校长说。“我们还有一个物理学家,这才是我们永远的骄傲!对了,高处长,你不是有一个研究物理的学生,名气很大嘛?明天我们给他搞一个新书发布会,你看怎么样?”

我说,“那不怕学生……学校的声誉?”

“学生就不要参加了,你安排全校的老师去做观众,”他摸着肚子说,“有了这个发布会,那个事就遮过去了。”他小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我想象着发布会的现场的状况,也许,那将会成为一场滑稽的行为艺术。我很想拒绝这个要求,其实,我已经考虑好了,我想让原来的那个班上的同学搞个小型的聚会,那样或许会更有意义。但校长的气场太大了,他不容争辩,具有万吨引力,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把我硬生生吞了下去。

我知道,这发布会,对于谢顿来说,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句号。但是我也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也许只是一个开始。

对了,那本书的名字是——《万有引力定律证误》。

可以预想,明天的校庆会上,这一定是一个爆炸性的活动,想到这里,我不仅为我的学生谢顿捏了一把汗。

【作者简介】乔洪涛,80年生,山东梁山人,现居临沂蒙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首届齐鲁文化之星。在《中国作家》 《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150余万字,曾获万松浦新人奖、齐鲁散文奖、银雀文学奖、沂蒙文艺奖等,出版小说集《赛火车》,著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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