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似当年醉里声

时间:2021-06-09 14:36:58 浏览量:

郭发仔

很多事,过去了就不再回来。它们永远是原来的样子,在岁月的记忆里发酵,在平静的时光里掀起微澜,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引子

臘月,风渐寒,钻进衣服的破洞里,针锥一般疼。堂屋里,平日吱嘎作响的老门板,被掀了下来,架在两条长凳上,老老实实,做了裁缝的台面。天空中雨丝不断,淡褐色的云层中漏下一片乳白,似乎屋后大青山里流散的岚。

裁缝是邻村的,长得挺好看,有岚一样的风韵。端庄的圆脸白里透红,挂着笑,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春风。齐肩的短发垂在脖颈上,一弯腰,一侧的青丝渐次垂下来,像半开的折扇。裁缝下意识地用手指把散下来的头发撩在耳后。那一刻,门前渠道边的芙蓉花,仿佛又开了一次。

裁缝把我拨转过来,像翻一只烤红薯。她拿起细长的布条一通比画,我的年轮便写在了纸面上。当然,还有我身上的泥土。末了,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盯着裁缝看,硬木的裂纹硌得屁股疼。裁缝低着头,在布片上画了几道黄线,接着咔嚓咔嚓剪开了,我单调的童年也被裁成了许多碎片。

布是褐色的粗布,每年都是,就像年复一年的日子,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新鲜感。没有生气的布在裁缝手里是活的。她剪开一个口子,抬起柔得柳枝一般的胳膊,两边一拉,布匹发出刺啦的撕裂声,清脆,畅快,就像给逼仄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

裁缝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撕开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一种破旧立新的豁然气象。多年后看《红楼梦》,晴雯矫情地撕扇,一折一折地撕,撕的不只是性子,还有社会的情绪。裁缝不是晴雯,她的心思全在没有色泽的布上,起承转合,点染皴擦。大剪刀的咬合很有金属质感,每一刀似乎都在和旧时光诀别。

我窝在走廊的草垛边,破旧的衣服吊在肚脐上。大黄狗无聊地白了我一眼,继续闭目养神。我叼着一根稻草,偷偷地看裁缝。堂屋里,哐当哐当,踩缝纫机踏板的声音穿过泛白的青瓦,很亢奋。她那一侧垂下来的秀发,随着踏板的节奏,一漾一漾的,味足得像花鼓戏里的女伶。裁缝根本不看我,盯着疾走的针头,像盯一只逃命的蚂蚁。

缝纫机响着的时候,厨房里那口断了一只耳的铁锅,也在叮叮当当地响。午时,爹把菜端上桌,菜碗比平时多了几只,全是少见的荤菜,每一碗都不含糊,满满当当,连配料都是难得的珍馐。裁缝婀娜地走来,一侧腰身上桌,顿了顿身子,韵味不减。裁缝把一小口饭菜抿在嘴里,两片薄薄的嘴唇殷红,慢条斯理地嚼着,每一口都不耽误春风般的微笑。我远远地站着,拼命呼吸空气里漏过来的香味,肠胃里风起云涌,万马嘶鸣。

裁缝吃完,我下山猛虎一般,筷子如刀戟,暗暗较劲。要在平日,这种粗鲁的吃相是要挨打的。但这会儿我不怕,裁缝在呢。再粗鲁的爹,也不会扫裁缝的斯文脸面。

冬日昼短,像爹手里捏着紧巴巴的日子。裁缝麻利收了工具,双手翻转轻拍,春风依旧。老爹担起缝纫机和箱笼,在淡淡的夜色里,一拐一拐地走。

收割后的田野像掉了魂,空落落一片。只有初冬的北风懒散地四处闲逛,像极了泉塘村村里的二癞子。

入冬的村庄,睡着了一般。家家户户的门虚掩着,看门的老狗,从门洞中探出头来,敷衍地应付路上轻微的动静。

寒风中,二癞子吼了一嗓子,老李便笑盈盈地出现在村口。老李是清溪湾的,梳着大掰头,乌亮的头发涂了猪油似的。他腆着圆滚滚的肚子,手里拎一个藤编的提袋,另一只手有节奏地甩着。他似乎跟谁都很熟,狗见了他也不叫,仿佛他是这村子的一分子。

老李一来,似乎荒芜很久的村子就醒了。二癞子从村头撺掇到村尾,一路吆喝:“剪脑了!剪脑了!”剪脑是村子里的土话,就是理发。小时候不懂,总以为剪脑是一种惩罚。那时的乡村就是我的全世界,到处疯,经常忘了放牛或者打猪草。爹毛了,就勾起食指和中指使劲往我脑壳上敲,那种骨头碰撞的声音,干脆而沉闷,生疼。

老李一进泉塘村,一般都径直去了聋人爷爷家。他去年来过,前年也来过,好像聋人爷爷家是他的理发店。聋人爷爷家的堂屋大,两扇大门一打开,冬日薄薄的阳光涌进来,亮堂堂的。聋人爷爷拖出一条长凳,摆在堂屋中央。地面是硬实的泥土,坑坑洼洼,凳子总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置,直摇晃。堂屋两侧陆陆续续挤满了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说说笑笑,把地上的事情往天上吹,也把床头的事情往老李身上抖,似乎老李是村子里的回收站,荤的素的,新鲜的隔夜的,倒出来就轻松了。大伙一个个就着性子,把这单调的时光闹得沸腾起来。

理发前,老李把抽烟当作一种仪式。他掏出一个哗啦作响的塑料袋子,撕下一片白烟纸,抓一把黄褐色的烟丝摆在烟纸上,用肥嘟嘟的手指将烟丝捏成条,两个大拇指一捻,卷成了柱状的纸烟。老李猩红的舌头蛇吐信子一般,在烟卷封口的纸片上一舔,烟就叼嘴上了。

老李歪着胖乎乎的脸,一边搭讪,一边熟练地用推剪掀下一大片头发来。老李说话时,挂在嘴唇上的纸烟一颤一颤的,燃尽的白灰死拽着烟卷,始终不愿掉下来。

我爬上那条长凳上时,那凳子摇摇晃晃,我的双腿悬在空中,像屋檐下风干的两根丝瓜。老李码了码我的身子,把一块油腻的白布往我身子一盖,在后脖颈上一扎,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老李开始了他的表演。耳边弹簧收缩的声音低沉而有韧性,似乎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叶片。老李肥胖的手指带着呛鼻的烟味,冰冷的金属推剪在我的头上犁田一般,来来回回。我的头皮荒芜已久,经不住这般挑逗,又麻又痒。我极想笑,又怕生出事来,只好强忍着。胸前的白布上,一撮撮微黄的头发落下来。我想起了秋天的后山上,松林里一层层被风吹落的松针叶。

老李解开白布,我脖子一松,顿时感觉气流往头顶上涌。他一边用硬戳戳的毛刷抹我的脖颈,一边往我的衣领里使劲吹气,紧促的气流中夹杂着满是烟臭味的口水。我赶紧逃也似的跳下长凳,跑到水渠里冲头。待我回来时,老李已经在另一人的头上拨弄着,新的烟卷一颤一颤的,挂在两片厚厚的嘴唇上。末了,那股带着浓烈烟味的口水又把那人吹下了长凳。

午饭时间,来理发的人招呼一声,老李就去谁家,随便得很。这么多年下来,老李从没有为一顿饭尴尬过。泉塘村的人也不用为理发费担心,有钱给钱,没钱,一升米、半袋谷子,也行。

老李一走,二癞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无头可理,继续蹲在篱笆墙下,捡了一根枯树枝戳蚂蚁窝玩。篱笆墙外,人们忙碌着,说说笑笑,改头换面一般,精神了许多。

泉塘村最后一只麻雀都不见了的时候,年关也就近了。

村子里的老人在南墙边蹲成一溜,把头伸进冬阳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着说着,一个从北方来的老头悄悄进了村子。其实,老头不算很老,五十来岁,但消瘦的脸上全是开裂的沟痕。棉衣,棉裤,不过都是旧的,面子上斑斑驳驳,似乎从没洗过。他戴着一顶棉帽,一侧的耳罩似乎总立不起来,随着他迈动的步子,上下跳跃。老头总是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

老头来的时候,把北方的寒气也带进了村子。家家户户都虚掩着大门,大人小孩都在屋子里有事没事地摆弄着柴火,等着年一天天逼近。那时,村子的上方是空的,村子里面也是空的,平时踩得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空空荡荡,在冰冷的空气中冻得如同一条僵硬的菜花蛇。

哐当,哐当,老头扬起干瘦的手,敲响了一面锣。那锣太小,根本敲不醒冻僵了的村子。于是老头挨家挨户走,一边敲锣,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北方话喊:“送春了——送春。”

“就送春了啊,立春还早咧!”聋人爷爷推开门准备去上厕所,一看见老头就招呼上了,说话声盖过了老头的锣声。说归说,聋人爷爷像往年一样,回屋掏出一角钱递给老头。老头脸上立马露出去年的笑,从破旧的棉大衣里摸出一张红纸,满是花白胡須的嘴里喋喋地说:“老板吉祥,老板吉祥。春回大地,万事如意。”

老头见谁都称“老板”,毕恭毕敬,虔诚至极,似乎泉塘村的人是他的衣食父母。其实,老头送来的“春”,就是一方巴掌大的红纸。纸上周围印着一个黑色的框,框里一个戴斗笠的人赶着一头肥壮的水牛,另一只手握着一根细细的杆子,高高举过头顶。图画的旁边,歪歪斜斜地写着“乙丑牛年十二月”字样。回想起来,那图应该是油墨印的,粗糙得很,线条断断续续,那人形都画得走了样,身体都是三角形的。我在中学教书的时候,用过油印试卷,用铁笔刻好蜡纸,交给李师傅。李师傅胖,走起路来脸上的肉都在颤抖。他把一叠白纸放在黑乎乎的油印机下,合上盖子,把滚筒来回一推拉,即成一张,抽出来,再印下一张。李师傅从油印室的黑屋子里出来时,哼哧哼哧地喘气,太阳也显得有些疲惫,赶紧下山了。

那时,我始终没弄明白春天和老头的春纸有啥关系。春都是自己走过来的,就像屋檐下的燕子一样,每年都不会迷路,在天气转暖时,它们已经在门前的柳树梢上呢喃了。我不明白不重要,爹每次还是虔诚地洗了手,涂上热米汤,工工整整地贴在满是裂纹的大门中央。那一纸微弱的红色落在大门上,像老爹蜡黄的脸上点了一颗朱砂痣,透出一种别扭的喜气。

不知道是计算好的,还是算计好的,反正老头每次把春送到我家时,天刚好擦黑。老头马马虎虎地敲完锣,递上春纸,爹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双手在泛白的衣服上磨蹭两下,就把春接过来了。夜色下,老爹脸上的尴尬与老头挤出来的笑碰了一下,老头就在家住下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老头,尤其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老头脱下那件厚旧的棉衣,一股陈年豆腐的味道熏得我有些眩晕。老头话还多,叽里呱啦的,总是一个人在说。

我从不问老头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的身世全在他絮絮叨叨的话里。他是安徽农村的,老家经常会遭水灾旱灾啊什么的,地里长不出几样粮食,村子里很多人都出来讨米了。好在他有一门做春纸的手艺,到处走走,混口饭吃,比那些人体面多了。他说这话时,屋子里漆黑一片,黑得我竟然分辨不出平时熟悉的房门到底在哪个方向。

屋子里的夜很黑,老头的话在前面带路,我成了话的影子,脑子里一直迷糊安徽的农村和泉塘村到底有怎样的不同。夜滑向深渊的时候,我愈发清醒,老头却不觉发出鼾声了。轰隆,轰隆隆,由远而近,似乎窗外传来的第一声春雷。

冬月天,日短夜长,泉塘村也是。村子里的人都算着过日子,后天过小年,小年过后拾掇拾掇,查漏补缺,准备过春节。其实,僵硬的冬天用不着算,似乎刚一起身就擦黑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爹算准了老贵麻子要来。蜷缩在火塘边的老黄狗兀地起身吠了一声,老贵麻子哆嗦着身子就进了屋。他把屁股往老爹旁边挤了挤,一边往灶膛里捅柴火,一边对爹说:“鱼、肉、豆腐,差哪样?”爹顿了顿,回了一句不太搭边的话:“足六个时辰了,明天做豆腐。”鱼、肉、豆腐是泉塘村挂在门楣上的年菜。村里池塘少,宜阳河一年四季稀稀拉拉,我折的纸船漂不了多远就会翻,因而得从市场上买鱼。自家的猪不是说杀就杀的,很多时候,爹都是提前跟村里的屠夫狗生说好:“两斤,大年三十下午去拿,先赊着。”过年来客,爹端出一海碗,大大方方,客客气气。我看着每一块肉都很有口味,但一筷子都不能动。约莫过了初十,客人都来过了,我才真正尝到了实在的肉味。不过,那时我几乎忘记了爹是怎么还清赊欠的肉钱了。

泉塘村的土地适合种黄豆。水渠边,田埂上,凡是有空土的地方,一锄头砸出个坑来,丢几粒豆子下去,糊上一层稀泥,那苗就蹭蹭长出来。因此,只有豆腐才是春节里最亲民的荤菜。我在生产队见过磨豆子。两个中年男子握着手推磨盘的把手,同时用劲,逆时针一起推,其中一人舀了半勺黄豆往磨眼里倒。磨盘沙沙转动,磨间便漏下乳白的豆浆。一个男人还唱道:“浸豆子呀,磨豆浆,做出来的豆腐水泱泱。”许多男人都唱和起来,声音干燥得有些像灶膛里的柴火。

老贵麻子干枯的双掌叉开,离火堆越来越近,火苗似乎就要从指间钻出来。火塘里的火苗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下猩红的炭火,忽明忽暗,把老贵麻子本就紫红的脸映得有些发黑。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冰冷的空气里有一股豆子的清香味。

冷了大半年的柴火灶里燃起熊熊大火,妈不停地在灶膛里翻扒,被热气撺掇起来的火星子飞舞起来,在半空中像礼花一般绽放。灶上,一口大铁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从房顶上吊下来一个十字木架,一个白色纱布袋捆在架子的四角。爹抓住十字架两角,一高一低地摇着荡着,像把住了生活的方向。

爹开始舀浆。一瓢一瓢的热豆浆倒进一口大瓦缸里,乳白色的水花里洋溢着浓浓的豆花香。然后,爹又端起一碗石膏水,一边往缸里滴,一边用竹制的漏勺均匀地搅动,每一个步骤都到位得有些啰唆。末了,盯着瓦缸看,脸上有一丝尴尬的笑。

其实,尴尬的人是我。村里的小伙伴在一起,玩着玩着就开始炫耀自己的爹。胖子的爹会看罗盘,顺顺的爹会吹喇叭,我真不知道我爹有啥特长。因为我爹会做的,都是我头一回见,做豆腐也是。

我发呆的那会,爹已经将豆腐花舀到早已准备好的托盘上了。托盘上铺着一块废弃的蚊帐布,难怪天晴那会妈把这块破蚊帐布洗了又洗,硬是把泛黄的蚊帐布洗成了乳白色。爹捏了蚊帐布的角,翻上来,将豆腐花包好,盖上大木板;把磨刀的大石头搬来压上。滴答,滴滴答答,托盘下方沥出了清清的水线。

过小年那天,爹把一半的水豆腐炸成了油豆腐。中午,从菜园子里扯来一把清幽幽的蒜苗,用薯烫皮和着油豆腐,煮了一大盆。爹很自豪地说:“一年到头了,娃,放开了吃。”确实,那时我感觉过了一个很富足的年。

大年初一,我还未来得及擦去嘴角的豆腐渣子,就遇见村里流着清鼻涕的顺顺,不等他开口,我便骄傲地向他宣布:“我爹会做水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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