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也清浅

时间:2021-06-11 16:02:58 浏览量:

刘帆

据说,历史上曾经有一个时期,人过60岁,即要被家人用荆筐送到山上事先挖好的土窑里,任其生灭。

我看见姑姑佝偻在轮椅上,一根带子系在胸前,人似乎又缩小了一圈儿。姑姑本来就不高大,人生得小巧,也就大半年时间,觉得比春节时见到的模样,又苍老、迟钝、萎缩了不少。也许是感觉到有人来,她的一只眼睛努力地睁,终于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努力了幾下,无果,不再做徒劳的挣扎,眼皮就那样耷拉着;嘴巴似乎瘪进去得更狠了,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两三个字,便成一句,往外使劲儿而又无力地蹦着、挤着。

姑姑是两天前才被送到养老院的。

姑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说老人是居家养老好,还是送到养老院好。旧时代,从娘家人的角度,似乎还师出有名,但从现代法律意义上讲,如何干涉姑姑的养老问题都显得很纠结。只是每年八月十五,是娘家人给出门的闺女送月饼的时节,每年春节前,是要给老人们送些过年的年货的。每到这两个节日,可谓是既幸福又痛苦——幸福的是借此能见到老一辈人的笑脸,而痛苦的是这个过程,采买礼品并分送,很耗精力。但作为晚辈,我还是有这个情结,一定要给家族里的老人行行孝心。但只几年时间,父母辈的老人中,存世的就仅剩下姑姑和父亲了。

因本家族里有人办儿女亲事,那天就接了父亲回老家,让他也能见见故人,找人说说话,散散心,凑个热闹。正好临近中秋节,就顺便把该送的月饼也一并送了。是在返回的路上,联系了表哥,才知道他们把我唯一的姑姑送到养老院去了。姑姑原来是在三个儿子家轮流住的。逢年过节时,姑姑住谁家,我就去谁家看她。而这一次,只有到养老院去看姑姑了。

姑姑住的养老院,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找。我和爱人、大哥,陪着父亲,走进了城乡接合部这家一直关闭着大铁门的养老院。据说是怕老人跑出去丢了,或者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儿吧,养老院平常就锁闭着大门。见有人进来,院里边坐着轮椅的一些老人齐刷刷地把眼光扫过来,看到不是来找自己的,眼光又马上黯淡下来。我向门卫间了姑姑的住处,说应该在二楼左拐第二间屋。我们便又往楼里走,经过那几个无所事事的老人,老人们的眼光中便又充满了羡慕,眼巴巴地目送我们进去。

一楼楼道的轮椅上,坐满了老人。上了二楼,也是这样。二楼的老人,似乎比一楼、比外边的老人更垂垂老矣,陷在轮椅里,僵直或蜷缩着身子,表情木讷,暮气沉沉。我在楼道依窗的轮椅里搜寻。一个个扫过,确定最西头轮椅里窝着的就是我的姑姑。我们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不说话,很久,期望她能认出我们来,然后像以往那样惊喜。但她混浊的眼神里,只是默然、陌然、漠然。

刚才我们上到二楼时,楼层封闭的铁栅栏才被打开,应该是门卫事先已经通知了里边的工作人员。我们先发现了姑姑,又发现轮椅后边还站着一位大嫂,显然是工作人员了。可能是大嫂见到这种略显尴尬的场景,也知道我们找的是姑姑,却亲人相见不相识,大嫂便问,她是不是我的亲姑姑?我说是呀。想了想,又补充说,姑姑是我奶奶在逃荒路上捡的。是的,姑姑是奶奶在路上捡的,奶奶只生了我父亲一个儿子。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偶然的路遇,奶奶就捡了快饿死的小女孩儿回家,后来就当成女儿养。当然,这都是小时候就听说的。但我们却一直与姑姑很亲,如果非得找个参照才好说明白这种亲的程度,那应该是超过了舅家与姨家。

姑姑一直很看重娘家人,我们每次去看她,她都欣喜地说娘家人来看她了,很有底气、很骄傲、很满足的样子。嫁出门的闺女,需要有娘家人来撑腰,或许是过去那个时代的人固有的思维,她们那一茬人这种浓厚的血脉情结,虽然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儿可笑,但过去娘家舅上门主持姑侄们分家,甚至出于侄子们不孝敬老人而大打出手,应该也是符合家法、宗法、族规,或者是约定俗成而被社会认可的。姑姑家并不富有,但我们小时候就喜欢去姑姑家,吃她炸的红薯丸子,吃她的手擀捞面条,反正就是觉得亲。虽然在血缘上,并不是亲人,但在骨子里,却俨然是最亲近的亲人。

十年前,母亲故去。

母亲的死,让我进一步意识到老人是一大家人的根,只有根在,兄弟姊妹们才更有“打折骨头连着筋”的那种凝聚力。逢年过节了,去看看老一辈人,对我是一种念想,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救赎。也就在这十年间,又走了舅,少了姨。今年,父亲八十岁,姑姑应该是八十五六岁了。因为是捡来的,姑姑的年龄,只能是推测,大约大父亲五六岁吧。

斜阳下,在养老院惨淡的楼道上,我们百般诱导,姑姑似乎又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认出了我、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也认出了她的弟弟。父亲高声地对她说,我们刚从铁山(老家的村名)回来,从王屋(老家所在的镇名)回来。这句话明显勾起了她的记忆,姑姑重复了一下“铁山”“小会(父亲的小名)”,似乎激活了那种搁置了太久的熟悉,消融了那种似乎已经逐渐凝固了的血脉。我给姑姑打开一盒奶,爱人喂到她嘴边,但直到我们离开,她也没有通过吸管把奶喝到嘴里边。

父亲看了看屋里屋外,说他绝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简直就像住监狱一样嘛。我无语。人老了,自己还能说了算吗?甚至包括他自己要不要住养老院!我心里想。住不住养老院,子女们说了算!但显然也不能因此就轻易地给子女扣孝顺不孝顺的大帽子,一家的经济实力、家庭状况、生存压力等都是决定因子。现实中,一老能养十小,十小难养一老,这种悖论,在生活中并不鲜见。

我在这个地方也明显感到了压抑,就想着要告辞,且终究要告别。眼前便闪现出我过去看姑姑时的每一次离开,那种送别的场景。这一次,依然是在姑姑的“别急着走嘛,住几天吧,再吃几个荷包蛋吧……”的嘟噜声中,在她的老泪稀疏中离开。当然,这次,她没有了站起来的能力或自由,再也拉不住我爱人的手倾诉,也扒不住我已发动起来的轿车的前门流泪。

在姑姑的木然中,我们匆匆离开。能感觉到,楼道里又恢复原有的死寂,似乎打开的窗户又被关上,便再没有一丝新鲜的空气,触动他们麻痹的神经,让他们眼前再多一些活动着的亮色。回去的路上,父亲说他不能再来这种地方,心里憋闷得很,太难受了。我也觉得在这种地方,时间长了心会受不了。而姑姑呢?她不在这儿,她又能去哪儿?她还有家能回吗?她心里究竟怎样想的?是伤悲,是无奈?我自然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她已无路可走,她已无从选择。

十年前,因母亲的治疗问题,我与父亲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后来坚持认为母亲是因父亲的不当干预而少活了很多年,并因此对父亲心生怨恨。但即便如此,我始终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强行把父亲送到养老院去。父亲作为一个曾经的中学校长,也应该算半个知识分子吧,他骨子里的某种执拗,或者也是他个体生命价值意识的一种觉醒,结果虽不堪,但并无恶意。即便在母亲的医疗问题上他客观上有过错,并因此影响了父子之间的感情,但我也绝不可以因此就忤逆他的正当诉求,毕竟孝顺老人是一个人最起码的良心。

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老了,我们敢说自己的身体一定会好于我们的父辈吗?如果有一天行动不便,我们又有多大的把握可以主宰自己的晚年生活?如果左右不了自己的老年生活,那个时候,靠子女吗?子女一定能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参照上一代人的做法,也把他们的父母送到一个类似这类养老院的托老的地方?

想想现在的孩子出生未必满三年,往往便要离开熟悉的家,上托儿所或幼兒园,很多孩子是哭着离开,哭着等待,哭着期盼;那么,当一个人到了老年,是否又是一个轮回,有些老人正如当年送孩子去幼儿园一样,被迫离开熟悉的家,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到养老院,然而这还有儿时那种眼巴巴的期盼吗?

血浓于水,其实血脉也清浅。

我努力去回想姑姑的名字,就想起小时候奶奶口中的“来英、来英”的呼唤声,那种熟稔似乎一直就在我耳边飘着,只要我稍作倾听状,它便入耳人心。姑姑的名字叫刘来英,她俨然是我们刘家的人,是我的亲姑姑。但她目前所苟且寄生的地方,我却再不愿去。我不知道她是否接纳那个地方,是否也是哭着不想去,去了便眼巴巴地等待着那个可能接她回家的人早点儿出现。但我知道我很无奈,也很无助,即便是作为她潜意识里最值得仰仗的娘家人。而此刻我能做的,只是眼里噙着泪,预见注定只能有的一个结局。

结局就是,姑姑不久的死去。

姑姑这类的农村妇女不在少数吧。嫁到邵原杏树凹村的姑姑的命运,一如中国农村妇女的命运。杏树凹的命运,也一如中国农村的命运。今日之事,明必再有。太阳之下,并无新事。但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生命只有一次。姑姑被她亲生的血脉相连的儿子们合理合法地“遗弃”80天后,她终于也遗弃了亲生儿女,遗弃了这个世界。

作为娘家人,作为被姑姑一直疼爱着的晚辈,我当然要去参加姑姑的葬礼。对于姑姑弃世前那些天的生活细节,我完全知道自己内心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哀默,但我又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去爆发。到了早已无人居住的荒凉的杏树凹,看到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土屋,闻到了无人气的荒芜,看看跪倒行礼的孝子们的凄惶,便无语。

无语。

又能说些什么呢?一家人有一家人的难处,一家人便有了一家人的行为理由。当下,所谓的宽容,便含着愤怒,含着无奈,也含着悲哀、悲伤和悲凉。

杏树凹村下辖九个小队,鼎盛时期有千余口人,杏树凹小队曾经有一百多口人,姑姑属于其中之一。目前,这个小队常住人口就剩下一对老夫妇,都八十多岁了。他们守着一条干枯的山沟,故土难离,不愿到城里的子女家生活。他们习惯守望着门前老杏树梢头的寒月,在寒风中裹紧他们的棉袄,咀嚼着杏树凹的过往。留守老汉与我父亲同岁,从下沟自家的院子走上来到姑姑的老院,并不喘气。这荒山野岭的,身体硬朗才是王道。

农村荒废了。打墓的人不好找,就掏钱雇用机械;抬棺的人不好找,就掏钱雇用机械。而过去这样的事都是村里人义务干的,掏钱干是要被人笑话的。但当下的农村,似乎已见怪不怪。参加葬礼的那些老人,闲着无事,围着露天的火堆,嘁嘁喳喳。杏树凹名字的由来,有老人说应该是凹里开满杏花的缘故。从墓地回来,一位老人指向远方:那就是待落岭!是的,从这儿看待落岭上的双合寨,一如从铁山老家的院子外看天坛山顶天坛阁那般清楚。

也有人说,从铁山村,经沙海沟、小河口到杏树凹,有一条更近的小路可走。世上有很多很多的路,可以连通有着缘分的很多很多的地方,以及那些地方的人。但杏树凹这条路,包括刚知道的这条更近的小路,从此以后,自己还有机会走吗?还有必要走吗?一个人消逝了,世上的一条路或许就消失了,像身体里消弭了一根血管。

人问的很多事情,结果相同,过程各异。似一个人,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一路走过,或高官厚禄,或一介凡夫,或声名显赫,或卑微如草,最终皆如今天的姑姑,变成了一抔黄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三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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