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想挖虫草说起

时间:2021-10-10 16:06:01 浏览量:

时潇含

我们一路上顺着318国道行驶,20辆车的车队浩浩荡荡,速度也不算快。用领队的话说,就是天险早已变通途。然而,在我们这些长期在城市道路上循规蹈矩的人看来,崎岖的山路、轰鸣的货柜车、路边悬崖上嶙峋的怪石,无一不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面而来。

我们的司机阿根是个沉默寡言的藏族人,只有在我们到了他家理塘的时候,他才开始侃侃而谈。当然,在拉萨的两顿大酒之后,我们也发现他的话还是很多的。

阿根说,现在正是藏民们开始上山挖虫草的季节,只要看到山脚下停了车子,山上扎了帐篷,那就是挖虫草的藏民们。

每年挖虫草的时间并不长,也就短短的两个月,可是藏民一年的大部分收入,靠的就是这两个月的努力。

这些山头,每个都被分给了不同的村子,山脚下有人看守,只有村民才能上山。资源好的村子,这两个月一家能挖四五十万的虫草。然而大部分的村子一个人也就能挖个两三万块钱的虫草,所以有的家庭规模很大,毕竟一个人就代表了一个劳动力。

每到七八月份,那就是藏民们最富裕的时候,大家每天载歌载舞。聽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表示十分羡慕。一年只要工作两个月,而且还是没有本钱的买卖,这也太适合我这种懒人了。

阿根却说作为藏民他觉得一点也不好,他说什么也不愿意他老婆和孩子去挖虫草。他说他之前也去挖过一段时间虫草,每天都要爬上五六千米的高山,一整天跪在地上,脸上被太阳晒到掉皮。有的时候一天也只能找到几根大小不一的虫草。

我们去帕隆藏布江的源头任龙巴冰川的时候,冰川脚下藏族村庄里开车带我们上去的小伙子,很骄傲地向我展示了他前一天用一天辛劳换来的十根虫草,还给我看他抖音里拍的家里的七十多头牦牛。他说现在的虫草个头不大,一根也就能卖三四十块钱。

进冰川的时候,我们车队被村长拦了下来,他说我们一定要坐着他们的车进去,因为这里的山上全是虫草,怕我们的车横冲直撞破坏了草场。

那条通往冰川的路高低起伏不断,要不是紧紧地拉着马缰绳都害怕会从马背上翻下去。

替我牵着马的小伙子一路上唉声叹气,说一天到晚走这条路,循环往复走得他脚都痛了。

同行的人说,要是把这条路修好一点,那以后可以开车进来,不管是游客还是村民都更轻松。小伙子毫不犹豫地说:“那可不行,路修好了谁还来骑马?”

我们听了都笑了起来,夸赞他头脑灵光。

这也是阿根觉得挖虫草不好的原因。虫草对于藏人,就像这条破烂的路对于这两个村子的人一样。他们只要守着现有的资源,每天都能分到数目并不大的钱,能维持他们的生活,却也很艰苦。但是让他们离开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比如说修好这条道路,让交通便利起来,其中所包含的变化和威胁,又是他们不愿意面对的。

阿根说挖虫草是会上瘾的,虽然又苦又累,但是钱来得快,来得毫无成本,对于许多除了放牧没有别的收入来源的家庭来说,只要挖了一年虫草,就年年都想挖,主要收入就依靠着它。而且挖虫草的收入不菲,足够让他们活下去,那么他们也无须费心谋求别的出路了。

可是虫草的资源在减少,各种关于人工虫草的传闻与日俱增,或者说有一天虫草从神坛上跌落下来,价格不再高昂,那么这些家庭就别无生路了。

我们去然乌湖的路上,专门另辟蹊径绕路经过了一个小村子。看到我们的车队,村子里面冲出来了四个小孩子,很高兴地朝我们跑过来。他们都拖着长长的鼻涕,他们要不就任由鼻涕流淌到衣服上,要不就用手把鼻涕在黑黑红红的小脸上抹匀、风干。

他们虽然不会说几句汉话,但是大家都意会了他们是想找我们要吃的。我们靠着阿根和他们交流。阿根说他小时候和这些小孩子的区别也大不了多少,衣服穿得单薄又破旧,唯一的区别是他舅舅坚持他们一定要去读书。

他爸爸听说家里的孩子都要去读书之后很生气,问他们:“那山上的牛怎么办?谁去放牧?”但是他舅舅坚持他们一定都要受教育,成绩很差也没有关系,倒数第一也没有关系,就算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关系。受过教育和没有受过教育就是不一样的,能读多少就读多少,能多看一点就多看一点。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又盘旋起一个疑问,我问阿根:“那男女受教育程度一样吗?”

阿根无奈地笑笑,说现在在家里女生还更受重视些,反正在他家里女儿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是连好脸色都不会给儿子。

话虽如此,路上我们途径了一个异常穷困的村子,那个村子里是一妻多夫制。经过的时候大家纷纷打趣要不就留在这里,让几个丈夫一起赚钱养着自己。但是其实,所谓的一妻多夫只是贫穷和不平等的产物。

许多家庭有好几个男孩,不是每个人都娶得起妻子,就干脆一家兄弟一同娶一个,妻子要照顾家庭,还要生养后代。

越是对于这些贫穷的地方,教育越是唯一的出路,金钱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不是真正能改变生活的东西。阿根说他有一个朋友,年纪也不过三十,大字不识,连名字都写不清楚,但是家里有三四百头牦牛。

要知道,一头成年牦牛值两万块钱,他那黑压压的一群牛可以说是一座金山。有一次他想去成都买一辆车,从家里拿了十几万现金带在身上。从理塘到成都路程漫长又艰险,别人劝他把钱存进银行,等到买车的时候再取出来就好了。

结果他把钱存进去了之后反而闷闷不乐,一路上坐立难安,担心银行会把钱拿走,再也不还给他。等买了车回到理塘之后,他又开始日复一日地放牛。他没有对钱的概念,不知道放牛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他的父辈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放牛的,所以他也要把这些牛这样年复一年地放下去。

看着窗外倏忽而过的村庄,我问阿根,藏民们的生活看起来非常简单,可以说维持最基本的自给自足问题不大,那么挖了虫草、养了牦牛和绵羊之后,这些钱花到哪里去呢?

毕竟除了拉萨之外,大多数村子并没有什么娱乐方式,看起来也没有能花钱的地方。

他说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最大的开销是看病。对于很多老人来说,总是觉得有什么病痛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忍得久了,小病变成大病,最后人财两空。

而且高原上的条件比平原艰苦,人的身体要承受很多风吹日晒和各种严苛的自然条件。

高原上的冷风,能吹进骨头里。这里最常见的病是肺病。这与污染无关,与稀薄的空气和极端的天气有关。哪怕得了一场小感冒,在高原上都久久不能痊愈,只有去了成都才能完全恢复。

在大昭寺外面的八廓街,我们随意地乱逛,看到了很多老人拿着转经筒一同走来。我们一开始以为是那天有什么特殊的宗教集会,结果走了两圈之后发现,街上的人一点都没有减少,还是有那么多人拿着转经筒绕着圈子。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是在绕行大昭寺。

我问阿根说,他们要在这里转多久。我的原意是,他们每天几点开始转,转到几点回家工作或者休息。

阿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他说:“有的人转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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