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时间:2021-06-15 18:27:38 浏览量:

刘骥鹏

痛心的消息,似乎总在不经意间突然而至!

在这个多事之冬的三九天,早饭后如往常一样翻开手机,就看到学友发来一行惊人的字:“吴福辉老师去世了。”天地似乎有点儿晕眩。在这个人世间,我再也不能见到可敬可亲的老师了!我感觉到天地间好像突然少了什么,这与其说是伤悲,倒不如说是惶恐。对,一种无所适从的惶恐!

芸芸众生中,一个我可以随意请教可以快意闲聊,甚至可以在他面前傲娇一下的长者就这么快的走了吗?心底还有很多的话要跟老师诉说,有些歉意有些依恋有些饶舌的话,已经憋了够长时间的了。但此刻,我知道这些话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跟老师的缘分,是从进入河南大学读博开始的。

初次见面的情景已经模糊,反倒不及学术会议上老师的即席发言印象深刻。

读博的日子并不好过,四十开外的老童生,压力可是不小。老师在北京,我们在开封,每年见面两三回,每次见面,老师都询问我的读书情况,解答我的某些困惑。除此之外,单独聊天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很快到了论文选题的时节,这可是需要导师耳提面命的。

华威西里中国作协宿舍楼地下室有一个小房间,这是文学馆留出来给老师带的河大博士生查资料用的,是双方合作招生约定的条件。不用说,是老师向文学馆争取的。

2008年夏秋,我住进了这个小房间。国图、北图、现代文学馆,以及一家又一家的书店……昏天黑地的资料,茫然无序的作家作品思潮流派,脑子里一团浆糊,一团乱麻,每隔三五日,就到楼上去找导师汇报一番,但几乎每回儿都被老师否决。

“做京海派吧,这块地还有很多开拓空间。”

我赶紧推脱。对他们,我不算很陌生,但熟悉的程度离研究还有相当大的距离,我担心做不好。

“那你想做啥?”探询的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想做鲁迅,《野草》。”

“鲁迅研究累积太厚,这么短时间够用吗?”老师有些担心。

确实,仅仅《野草》研究资料就很多,而且研究《野草》不是看看资料就会有想法的,面对原著,需要用心一寸一寸的悟,如同和尚参禅悟道。谁知道这么短时间能悟出多少呢?老师没有多说,我自己先怯阵了。

“那我试试左翼可以吗?”

“左翼?……你读读聂绀弩怎么样?杂文、小说,还有后来的旧体诗,足以支撑一篇博士论文。”

聂绀弩,聂绀弩,聂绀弩。这个聂绀弩还真是个人物,早期跟蒋经国等人一起留学苏联,回来后颇受国民党高层器重,但居然弃“国”投“共”,在左翼文学界奔走,还被称为“党内最大的自由主义者”,呵呵。鲁迅弟子,鲁迅后期弟子。

还有萧军、萧红、胡风……对,还有冯雪峰。应该还能扯上丁玲吧?

晚饭后兴冲冲地跑上楼,自信,兴奋,带着一点儿快乐的感觉。

“老师,我想做鲁迅后期弟子!”

“说说看”,导师眼睛一亮。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共同之处在哪?”

老师高瞻远瞩,一把就抓住了要害!

“都是左翼的,向往革命,但又想保持点儿个人自由。”

“萧红呢?”

“萧红不大一样……”我有点儿迟疑。

至于哪儿不一样呢?我还真没想好,一时语噻。

“萧红在创作上走了自己的路,可以把她搁置。”

“嗯嗯。”

“你要把丁玲算上的话,那就把王实味也算上吧,虽然跟鲁迅没有直接接触,但思想上有联系,丁玲实际上跟鲁迅直接也不是很多。”

“嗯嗯!”醐醍灌顶的感觉,心里一阵狂喜。

“这个题目有深度,理论上必须说清楚。”

“嗯嗯,我尽力。”

“就这么定了吧。咱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像这样精神紧张的对话并是不很多。大概是怕我在小屋子里面对一堆堆资料學傻了吧,老师晚上出来散步愿意喊上我,随意闲聊,颇为惬意。

天上地下,风物人情,历史掌故,西方东方,老师知识极为渊博,视野异常开阔,也有说不完的话。我也颇有兴致听,不时还诘问一两句。尽管某些观点并不很一致,可聊起来却相当投缘。

周末的一天,不知怎么老师来了兴致,我相跟着来到了老舍故居。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导师自动当起了导游,博导级导游。介绍得很仔细很认真,我听得好像也很认真,实际上有点儿装模作样,实在是怕怠慢了他的一片好意。我又不做老舍,何必了解这么细致呢。

大概是读出了我的心思。博导导游停顿了一下,加重了口气:老舍40年代也有左转的势态,在文协跟胡风共事不短时间。

“嗯嗯。”我赶紧应着,明白了导师的一番苦心:要结合时代,要跳开左翼论左翼,要照顾到左邻右舍。

临离开老舍故居,老师盯上了一尊小小的老舍半身石膏像,说:你不买下来做个纪念吗?我家里就有一尊。

我有些吃惊。我买这干嘛?我又不是老舍迷。当然是心里想的,没说出口。

但这点小心思,怎能瞒过老师敏锐的眼睛?他居然很有些不平,脸上挂着深深的失落感。我意识到,这不平是为老舍,为现代作家们,也为我等对老舍、对现代作家的怠慢吧。

这大概是我辈与老师最大的区别吧?我辈或多或少把这些作家当成了敲门砖,老师则对他们有着很深很深的,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神圣情感。

靠着这份神圣情感,老师与一群长者为文学馆搜罗了大量的作家文集、手稿、墨宝甚至脸模、牙套,从无到有,一点点、一滴滴将纸面上的现代文学馆打造成了闻名世界的收藏馆、博物馆、资料馆;
合编了《张天翼研究资料》《茅盾全集》《沙汀研究资料》等,做了大量基础性、拓荒性的工作;
靠着这份情感,老师从左翼到京海,以至于整体性的文学史,所到之处均留下深深的思考痕迹,给后来者以深刻的启迪……

电光石火般的思绪一闪而过,我深深地理解了眼前这位慈祥智慧的老者,我的老师。临出门的那刻,我毫不迟疑地掏出30元,从管理员手里接过了那尊老舍像。

就算是个仪式吧。我要好好珍藏老師这份执着又神圣的情感。

大半年过去,论文写到一多半了,题目还没拟好,也还没给这帮在文坛赫然而立的愣头愣脑的作家起个名字。左翼独立派,左翼自由派;
左翼自由派,左翼独立派……脑子里名词在打架。

又见面了,师生在小馆里坐定。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说来听听。

“左翼独立派,左翼自由派,左翼独立派,左翼自由派……”叽里呱啦,如此这般。

“不好,没有突出价值追求……左翼启蒙派咋样?”

太恰切了!内心又是一阵窃喜。

原来老师一直在替我思考呢。多少天解决不了的问题,导师分分钟给搞定。高人之名绝不虚传!

这餐饭虽然很简单,可师生都相当尽兴。

转眼就毕业了,我来到离老家不远不近的豫东这座学校。因为查资料等原因,前些年每年都要到北京跑上一两趟。每去,我尽可能地挤时间去看看老师。师生海阔天空的神聊,是彼此的一大享受。如时间充足,偶尔也陪着导师出来转转。这次,老师选择的居然是国子监这颇不起眼的老地方。到了我才知道,原来旁边就是现代文学馆草创时期的临时宿舍。老师兴致颇高,指点着说,这间是他住的地儿,那间是李准生活的地方,我听得也很认真很仔细,这可不是装出来的。我明白,老师是在做回顾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的小书房里安上了一个象棋盘,上面摆着棋谱,他手里还拿着一部棋谱书,一副甚是专注的神情。我很疑惑,他推掉了那么多的约稿那么多的学术会议,难道就是为了下棋?看来他是想让自己喘口气,换个活法。

看到我来访,老师甚是高兴,拉着我在方寸之间展开楚汉大战。老师的棋艺实在不敢恭维,尽管我多年不再玩这玩意儿,水平大大退步,但赢老师这个初学者还是毫无悬念的。于是,棋战也就变成了讨论,这步应该怎么走,下步可能有几种变化。老师也很高兴,他正苦于没人指点呢。我也过了一把给老师当老师的瘾。

老师最大的爱好应该是文化考察游。他的兴致之高好奇心之重,令人叹为观止。若在假期,我是很愿意从游的,因为考察游的文化含量很高,跟导师耳濡目染的收获也很多。但这些年我时间越来越紧张,出门请假越来越不好开口,偶尔出去开个学术会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能陪着导师畅快地漫游一次。我多少次想,退休以后有时间了,陪着老师好好的到处游游。起码先陪着老师游游蒙山和沂河,除了若干年前跟李准到临朐买石头那次,老师似乎并未去过真正的沂蒙山腹地,而我老家与孟良崮相距还不到半小时车程呢。

2018年冬季在重庆,我一下飞机就到老师房间报到。他很高兴,约我后天到武隆看看。我知道,这种爬山涉水的漫游,以老师这把年纪没人陪同怎么行?我颇为踌躇,因为单位还有事情,实在不好再延期。老师这最后一次的约游,就这样被我拒绝。没成想,那本来是跟最后一次跟导师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想来,既惭愧又惋惜。

那次见面不久,老师就张罗着去加拿大卡尔加里,说是前5年每年要在那里待上半年,拿到绿卡后,还是以在国内生活为主。——当然是奔着儿子声雷一家去的。大家内心得到些慰藉,但隐隐也有点儿担心,这么活跃的、与国内学术界紧密联系的老师,一下子沉寂下来,会不会心理上有些不适?

但老师总是很乐观,也习惯展示自己生活中积极乐观的一面。他说准备在合适的时候,跟着声雷去看北极光。说这是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愿望。另外还打算,到来年暑假,师生一起到恩施相聚。大家就一直期待着。

但不久就来了疫情,再过几个月北美也蔓延开了,加拿大也渐渐严重起来。国际往返越来越不可能,期待着的相聚自然泡汤了……

于是,大家接下来盼着疫情早一点儿过去,早一点儿过去,希望能尽快见到可亲可敬的老师,尽快!

在各种可能中,最没想到的是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天地之间是那样空寂那样静穆!在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中,您的西行之路还顺利吧?

我们最熟悉的伟人说,在进化的链条上,一切都是中间物。但每个中间物的作用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您来过,努力过,奉献过,临走又是这么突然,没给任何人一丁点儿麻烦。您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可您留下来的绝不仅仅是虹影,还有很多很多……

(作者单位:商丘师范学院教师教育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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