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王人美

时间:2021-06-12 22:58:04 浏览量:

王人美有消息了吗?孙悦看着我说。眼睛里有质疑,还有期待,尽管很渺茫。我转过头,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我又托了在张掖市民政局工作的朋友寇庆来,他说他又找了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通过查户口的方式,差不多能找到这个狗日的哥们的吧。孙悦说,有消息了没?我说,暂时还没有。

孙悦说,我有个不怎么好的预感。我问她说,有啥不好的预感呢?孙悦停顿了一下,说,说不清,反正就是这样的预感。

这是张掖,古称甘州。对于这座城市,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了。相对于历史上的显赫和重要、繁华与声色,如今的张掖,越来越像是深陷在祁连山一侧,河西走廊中部的一个古旧的城堡了。这一次和孙悦来,主要目的是找王人美。十年前,王人美从团站政治处主任的位置上退出现役。当时,他专程到我家征求意见,是转业好还是自主择业的好。我给他分析说,还是觉得转业好。他当时也觉得我说的在理,决定以转业的方式再进入地方工作。还说,等他结算了转业费或者自主择业的费用,就还借我的那八万块钱。谁知,他自己又擅自改成了自主择业,不但没有再征求我的意见,且这一去,便没有了任何音讯。

按照常理,最好的战友,离开部队,退出现役之后,到了地方,安顿好了,怎么着也会来个电话,告知一下情况,以备以后常来常往。战友、战友,不是在从军的时候才算兄弟,那可是一辈子的情谊。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王人美生死不见,好像人间蒸发。为了找到他,我想了无数办法,他原单位的人都被我问烦了,又托了很多人,结果都是查无此人,抱歉。这使我心生疑惑,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呢?难道这小子出了什么事儿,早已不在人间了?或者,犯了什么事儿,被关进去了?要不然,怎么就满世界地找不到他了呢?

深秋的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只在营区以内繁茂的大片新疆杨抵不住一天冷似一天的北风,清脆的叶子慢慢变干、变枯,发黄之后,大批量地往下掉,满世界都是枯枝败叶刺啦啦的响声。正是周末,我还在睡懒觉,电话响,一个爽快的男声说,我们这边搞个文艺晚会,你能来报道一下不?我说,你是哪个单位的?对方说,是通信连。他这样一说,我立马一个激灵,穿上衣服,洗了一把脸,提上摄像机出门,骑上我心爱的小单车,就往通信连奔腾。

在我们这个沙漠的部队,通信连是最姹紫嫣红、莺歌燕舞的地方了,除此之外,都是黑压压的杨树林,即使有几朵摇摇曳曳的花儿,那也都是被蜜蜂采了很多茬儿的。唯独通信连,大多数是花枝招展的、来自不同城市的女兵。因为和我们年纪相仿,多数是没有对象的,更别提结婚生孩子了。大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通信连算是基地内级别最高的“禁地”了,虽然没有高墙,但无形的高墙挡得人眼睛冒火,可就是无法逾越半步,甚至连瞟一眼,都觉得好像在犯罪。

我扛着摄像机,又是基地电视台的编辑,这个身份,在基地内部,完全可以是横行无阻的。周末,要是其他单位,我才懒得跑这么快,也还要问一下,他们什么性质的文艺晚会,都有哪些领导参加。要是小领导,或者他们本单位人员自娱自乐,那么,我就可以找个理由回绝掉。可这是通信连啊,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把一步当作十步走,两只眼睛分成无数只。因为,那里的风景太迷人了,哪怕只有一个女兵,也要用十只眼睛来看,从各个角度欣赏。

谁知道,我装作自己很牛逼的样子,录了半天像,最终一个女兵也没搭讪上,倒是和王人美认识了。

那一次,我的小单车旋风一样地进入到通信连的大门,一个“一毛二”(中尉军衔)的男干部在门口站着,看我骑着自行车来到,立马迎了上来,自我介绍说,我是刚来的通信连副连长王人美。你看,这大周末的,把你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嗯了一声,说,没事没事儿,这是工作,随叫随到才是应当的工作态度吗。王人美笑说,机关的就是不一样,素质高,觉悟更高。

事实上,第一次见王人美,我印象不好。关键是他的外貌,就一个字,瘦,而且不是一般的瘦。具体瘦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见到过路边的枯树枝的话,大致就知道王人美的瘦。你说瘦就瘦吧,眼睛还特别大,似乎要鼓出来的样子,像极了蟾蜍的眼睛。

当时,我自己在心里说,这王人美,太他妈的坑人了,名字和人严重不相符,简直是两个极端。王人美个子倒是挺高,但个子越高,他的瘦就格外地惹人眼。我心想,这人的瘦,简直空前绝后,平生仅见,全身上下,连皮算上,怎么刮,也绝对刮不出二十斤精肉来。

傍晚时候,落日熔金,照得依旧混杂着农耕与游牧气味的张掖市区,阴影与亮光都很隆重。走在张掖市中心的鼓楼一边的马路上,孙悦说,这张掖也像酒泉,城中心也有一座鼓楼,样子也一模一样。我点点头,看着夕阳扑打的老城楼,也说,这里最先是大月氏的驻牧地,后来被匈奴的老上单于先后两次击溃了,他们的汗王的头颅被割下来做了镶金酒器,余部一路向西败逃,翻过帕米尔,在中亚,又建立了盛极一时的贵霜帝国。张骞出使西域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联合大月氏与西汉夹击匈奴。

到漢武酒家,寇庆来早就在等着了,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女。和寇庆来认识,完全是因为舞文弄墨。他写评论和小说,我写诗歌和散文。同在河西走廊,读了对方作品,很快就联系上了。寇庆来招呼我和孙悦先坐在主要位置,随后自己坐在主客的位子上,他的其他朋友也分散坐了。服务员开酒的当儿,寇庆来说,哎呀,兄弟,对不起,你托我找的那个王人美还是没有音信。这不,旁边的这位,就是市公安局户籍科的,他也费了老鼻子劲儿,查了全市的户籍,同名的倒是有十几个,可跟你说的那个王人美完全不搭杠,其中一个,已经是八十七岁的老人家了,还有一个,在林业局上班,根本没有当过兵。还有几个,不是农村的,就是工厂、矿山上的工人。

我看了看孙悦,说,找不到也没有办法。寇庆来说,说来也是奇怪,好端端的一个自主择业的军官,假如真的到了我们市里,他的工资该是我们这边发的,户口肯定跟着他老婆,不然的话,他怎么落户,怎么生活呢?我说,就是啊,难道这小子根本就没有跟着他老婆落户到张掖市,回到了湖北武汉或者江苏南京?

酒酣耳热之后,话题就转移到了怎么写东西,以及同行的作品上来了。浑然忘了我来张掖的主要目的,更没说王人美曾经欠我八万块钱的事儿。直到第二天早上,酒劲儿过去之后,脑子里才又开始思量王人美。关于王人美和我在部队的交往情况,我不止一次对孙悦说过。她也是当过兵的人,对部队生活也是很熟悉,也特别看重战友情谊。

孙悦一脸迷茫和狐疑,侧着身子看着我说,你还别说,像王人美这样的情况,确实有些奇怪,叫人摸不着头脑,按道理来说,他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直没消息,更不可能骗他一起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战友,即使因为欠你八万块钱和你断绝往来,也不会一消失就是十年时间,一点消息也没有啊!我点点头,对孙悦说,我和他从没同过单位,在工作上没有什么龃龉,王人美他没什么理由对我玩消失啊!他妈的,这小子,到底咋回事呢?照目前情况看,只有天知道了。

自从那次认识后,王人美主动找我几次。不是出去玩,就是吃饭喝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一面之交,还是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人,不明所以地就混在了一起。只能说,这世上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无比奇妙的,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突然遇到那么一个自觉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人,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十年一辈子就那么发生着斩不断理还乱的交集。第一次,王人美找我是吃饭。上世纪90年代末期的巴丹吉林沙漠军营,一夜之间开了许多小饭馆,有的干脆在原先的军人服务社院子里,搭帐篷开饭馆。店主要么是部队的老职工,要不就是临时来队的士官家属。据说其中不少人发了大财,其中一个河南的士官媳妇,开了两年的小饭摊,专门卖麻辣粉儿,第三年回到老家,就盖了一栋羡煞乡亲们的小洋楼。

王人美常在一家山东籍老职工的小饭摊里吃饭,吃完挂账。第一次,他带了手下的两个士官,美其名曰是感谢我上次对他们单位文艺晚会的报道。可不,我所在的电视台隶属于政治部宣传科,每天的电视新闻以传达党委、首长决策指示,部队的各方面工作和建设情况为主,不仅官兵们按时收看,基地常委也一天不落地看。其中有一次,我把参谋长写成了司令部参谋长,参谋长就给我们政治部主任说,我哪儿是司令部参谋长,我是基地的参谋长好不好!

酒后,男人的话多,王人美也是。喝到舌头跟木头渣子一样的时候,王人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而且哭声像是半夜狼嚎、车轮压了腿的野狗。我也喝多了,但也意识到,王人美这么一哭,要是传到他们单位领导耳朵里面,或者那两个士官中有一个嘴巴漏点风出去的话,这家伙不仅会受批评,且在连队里也没有面子。身为副连长,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起来,这成何体统。我下意识地冲上去,伸出满是酒味的手掌,捂住了王人美的嘴,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哎呀,王连长,这样影响不好,有啥伤心事,难说的话,咱回去了再说好不好?王人美的哭声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突鼓的双眼里全是泪水,眼眶不知道是喝酒的原因还是哭成那样的。

当年冬天,王人美去了新疆,主要任务是接新兵。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去地方接新兵是一个美差。到了地方,连武装部的也得看接兵干部的脸色行事,要是有个亲戚之类的要当兵,办起来也比较容易。有胆大心细的,收受点礼物也是不在话下。因此,很多干部争着去。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王人美捞到了这一份差事。一开始我还不知道,直到我好久不见这小子找我玩和喝酒,打电话到他单位,才被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女兵告知王人美去新疆出差了。

没有王人美的时光,一如冬天的戈壁滩,除了朔风呼啸、尘土飞扬,就是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好在,工作很忙,房间里的暖气也很热。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转眼就是春节后,有一天,我出营区去菜市场买菜,回来路过基地招待所,蓦然看到了王人美,穿着一身便装,更令人眼气的是,他居然披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看起来很时髦,很拉风。身边,还跟着一个个子娇小,但脸盘周正的妙龄女子和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妇女。王人美也看到了我,上来寒暄,一边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居然是白色的烟嘴,一看商标,是雪莲。王人美说,这是新疆最流行的,也是最贵的香烟了。然后又介绍旁边的妙龄女子说,这是我对象,那位是未来的丈母娘。

说实话,寻找王人美,我的另一个目的是向他讨要那八万块钱。战友情固然厚重如巴丹吉林沙漠,可是经济上也不能糊涂。曾有一段时间,我不想要那八万块钱了,多年战友情,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他不还,就当是送给他了。可又一想,能找到他的话,要回来也算是一笔经济收入。如此矛盾的心理,我也倍感折磨,觉得这件事实在恼人得很。好在,更多的时候则不想这事,三年之后,就觉得这件事好像是虚假的,连到底有没有王人美这个人都变得不确切。直到有一天,王人美在政治处主任任上时的一个部下,无意中带给我一个消息,说王人美自主择业到了张掖,也就是他岳父母家才几个月,他媳妇就跟着隔壁店铺的一个浙江籍的男的跑了。

记得当时,王人美确定离开部队的时候,在回哪里的问题上,我也语重心长地给他讲过。相对于丈母娘即老婆的娘家,当然还是江苏好,一则是经济发展潜力大,二则当是自己生身之地,各方面都熟悉,尽管父母离婚了,可是父亲和父亲那边的亲戚都是血缘上的,有个啥事也能帮衬得到。如果不愿意回南京,去武汉也好,因为他的亲生母亲后来嫁到了武汉,而且供职在武汉大学。这两个地方,不论选择哪一个,将来对孩子的教育和成長都是非常有利的。留在甘肃张掖,这样的一个偏远城市,思想落后不说,将来孩子上了大学,肯定不再回到这里,与其以后折腾,不如现在就回到东部。以上的理由,王人美听的时候,瘦头寡脸不住地点,像是在捣蒜,嘴边还一直嗯嗯着表示赞同。然后,我又给他说了一个有点君子心度小人之腹的担忧,那就是,人心难测,倘以后的日子里,万一老婆有了什么二心的话,你在张掖,可就是孤身一人的了,一切都会面目全非,甚至惨不忍睹,真的到那时,你怎么办?

怎么可能?绝对不会的!对于我的最后一个担忧,王人美一反常态,噌地站起身来,鼓鼓的眼睛看着我,不断强调说,我老婆那人,我知道,她不会是那种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的烂女人,这一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我赶紧说,王人美王人美,你先坐下,别激动,别激动,我呢,作为你的哥们,亲爱的战友,我只是给你分析分析,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世上的人和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也是替你着想的。你们夫妻关系好,白头到老,是我所期望和祝福的。两口子从相爱到结婚,哪个都想着过一辈子的,可是,倘若万事都按照人的想法来的话,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离婚这一说呢?

街上人不是很多,车辆也很稀少。以前有“金张掖,银武威”的说法,指的是这一带水土好,不仅可以种植玉米、小麦等北方属性的农作物,还可以种植水稻并生产各类南方属性较强的水果,又是历代中央帝国在西北地区的重要粮食基地,因此才有了这样的一种说法,但在今天看来,当然也带有浓郁的农业气息。我和孙悦之所以到街上溜达,是抱着万一在哪个街角、哪座楼房下面遇到王人美的侥幸想法。古书上不是一直有无巧不成书,两个冤家对头或者他乡故知不期然就在某处无意中相遇了的故事和情节吗?

因为抱着这种先决性的主观想法,我和孙悦沿街放大眼睛,力求让它们放出这一生中最炽烈的光,不留死角地扫视迎面走来或者从我们背后超过去,甚至坐在路边歇息、站着闲聊的每一个人。

走着走着,孙悦忽然问我说,这王人美平时最喜欢什么?换句话说,他有啥特殊的嗜好和癖好没?哎呀,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拍了一下脑门,脑子迅速转动,哦,想起来了,王人美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打麻将和炸金花,还有就是……喜欢到男女混淆不清的场合,搞些没名堂的事儿。孙悦哦了一声,乜斜了我一眼说,哼,后面这一條,是你们男人的共同嗜好吧?男人啊,就是天生的贱骨头、色狼、臭流氓。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觍着脸说,哎呀呀,老婆啊,你这话可就有点以偏概全、以点带面了啊,至少,你老公我是从不染指风尘女子的,咱俩一起都快十五年了,这一点,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吗?孙悦又用鼻子哼了一声,乜斜着眼睛说,是啊,我知道你前年和一个河北秦皇岛的女子言语来去,暧昧得都到了叫老公老婆,你想和她做爱,她想跟你同床的地步了,这算不算?!

我心想坏了,本来来找王人美要账,谁知道一不小心,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我的脑袋正在飞速搜寻辩解的方法,孙悦忽然说,赵克难,你看,那个是不是王人美?我急忙顺着孙悦的手指方向,看到一个干瘦的人,穿着一身旧军装,正迈着僵尸步从对面马路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一阵欣喜,三步两步跑到斑马线边上,等那人低着头走过来,猛地拉了他一把,同时大声喊,王人美!谁知,那人停下脚步,先是懵懵地看了看我,脸色旋即恼怒起来,大声说,拉啥拉吗,毛病吧,谁个叫王人美?怪得很。然后甩开步子,朝我背后的雄关商场走去了。

我沮丧地低下了头,这时候,孙悦走过来说,你呀,一直改不了莽撞的毛病。这个人像,你就不能等他走近了,仔细端详一下,确认了再喊再拉?非要一照猛地就下手?我诺诺了两声之后,转身向路边的长木凳子走去,一屁股坐下来,忽然感觉到很无助,很迷茫。心里忍不住骂,王人美,你这个狗日的,到底死哪里去了,害得老子满世界找你!

老婆孙悦之所以这次跟我一起来张掖寻找王人美,主要目的是要回那八万块钱。前些日子,我们准备在河南郑州买一套房子,还差二十来万,要是开口跟亲戚们借的话,也差不多,可孙悦说,借钱是这个世界上最低等的事儿,自己有,用起来那才有气势,不用看人的脸色。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借钱这个事,历来都是比登天还要难。经她一说,我也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联系了寇庆来,先是托他通过民政、公安等渠道寻找王人美。过了些时日,寇庆来回电话说,实在抱歉,没有找到。我想就此算了,孙悦不依不饶,说,难道他王人美还能遁地上天不成?张掖又不远,咱俩亲自去看看,说不定在某个时辰的某个场合,就把那狗日的王人美连人带毛一起逮到了。

但事实是,确实找不到王人美。

回到宾馆,我又逐一联系了转业和自主择业到南京和武汉的战友,他们都说从没见过王人美。还告诉我说,王人美确实自主择业到了张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清楚。我又问了王人美的父亲,电话还是他十年前留给我的。那一次,他探亲去南京看望父亲,就用父亲家里的座机给我打过几次。为了防止有什么事情,我就顺手把那个号码记了下来。电话通了,也确实是他父亲,我先是问候了老人家,再问王人美在不在。他父亲唉了一声,有些伤感地说,人美啊,这好几年没联系了,一个电话都没有。就是五年前,他突然来了个电话,说遇到点事,需要钱……再以后,就没有了。我哦了一声,连忙说抱歉,又宽慰他父亲说,人美可能有啥事吧,他品性挺好的,您老也不要太担心。他父亲的口气停顿了一下,说,那我把他上次打给我的那个手机号给你吧,也不知道他现在用不用了。

我一阵兴奋,在一边听着的孙悦脸上也露出了喜色。我记下,又给王人美的父亲核实了一遍,方才挂断电话。这时候,孙悦已经把电话拨出去了,开的免提。电话里传来正常的拨号声,嘟——嘟——,那一刻,我也想,这电话通着,说明有戏。谁知道,电话通是通着的,可就是没人接。过了一会儿,我用我的手机又拨过去,还是嘟声。连续十几秒之后,忽然有人接了。可是一个女的声音。对方问,你找谁?我说我是王人美的战友,王人美在你那里吗?那人惊讶地大声说,王人美,谁是王人美?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我捧着电话,看着一脸失望的孙悦。沉默了一会儿,孙悦忽然说,你有他母亲电话没?一般来说,儿子肯定和娘亲近点,几年十几年的时间,他不可能不跟他母亲联系!

多年前,王人美从新疆回来后,就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了,不久结了婚。但直到他们的女儿出生,我才准确记住他妻子的名字:李梦华。起初,我没事了就往他们家跑。其实也不算家,就是一个临时家属房,他们夫妻自己住,自己吃饭和做啥事儿都方便。但我很快发现,每一次我去,李梦华的脸总是像刷了一层黑漆一样,冷冷地,弄不好还要摔碗敲盆,以示嫌弃和厌恶。两个新婚的人,不愿意别人多打搅他们的清静和热闹,我也能理解,久而久之,我也懒得再去,即使王人美叫,我也找借口推掉。何必呢,我又不是没饭吃,干吗热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

李梦华个子虽然很小,但长得还真的可以。每一次说起来,王人美都说,俺这个媳妇啊,是全基地内家属里面最最最漂亮的。我笑笑。老公说老婆漂亮,天经地义,其他人怎么说都不算。当年冬天,可谓呵气成冰,屋里倒是暖和如春。十二点了,我写完了一篇文章,准备洗洗睡了。电话响,却是王人美。他语气急切地说,有吃的没?我说,你狗日的守着家,还有老婆,到我这里找吃的?王人美说,闲话少叙,你叫上几个菜,我二十分钟后到。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切了一声,想起去王人美和他老婆家遭受的不快,甚至侮辱性质的冷脸,王人美不但不制止、不教育李梦华,而且对李梦华言听计从。好几次,好像是我破坏了他们新婚夫妻的和谐氛围,也对我噘着嘴,黑着脸。现在,这狗日的半夜找我要吃的,简直是人不要脸,猪都怕。

这时候,饭馆大都关门打烊了,怎么搞吃的?我想了想,可能临近的那家山东菜馆还没关门,老板我也熟悉,就打了电话过去,老板说,就要关门了,你打电话来,要是换了别人,给多少钱都不做了!我赶紧笑着说感谢,辛苦了,麻烦了。还没有二十分钟,有人敲门,瘦长条的王人美狼狗一样扑了进来,还没坐下,就嚷着说,菜呢,饭呢?搞好了没有?我没好气地说,老子又不是蹲下来就是一盘菜,还得等。王人美说,饿死了,快要饿死了!我说,你狗日的有家,老婆呢?王人美说,快别说了,跑了!我睁大眼睛,问他说,谁跑了?

老婆呗!王人美沮丧地说。

咋回事?我有点心情复杂地问。

吵架,吵架,他妈的,一不顺心就开始吵架,还骂人,打人!老子真他妈的受够了这个臭娘儿们!

因为啥?

没因为啥!

没因为啥,为啥会跑掉?

他娘的她想跑,而且还跟了一个男的!

我说,妈的!这是啥事儿啊!

就是啊,这是他妈的啥事儿呀!

说到这里,饭菜也送过来了。王人美一把端住,一只手伸進盘子,抓起一块肉就塞到了嘴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酒呢,酒呢?我说,你给老子滚,有饭菜就算不错了,还要喝酒?没有!王人美也没说话,扒拉了几口饭,猛吃了一顿菜之后,站起身来,在我房间乱翻一顿,连我自己都忘了的一瓶白酒被他翻到了,刚开了盖子,这小子仰头就灌下去一大口。我也倒了一杯,陪他喝了起来。一瓶酒差不多就要喝完了的时候,王人美才告诉我李梦华跑了的真实原因。

王人美说,今天下午,李梦华说想吃拉条子。王人美说好啊。两人就开始做,一个和面,一个炒菜。拉条子下锅了,吃的时候,没想到菜里的盐巴放多了。李梦华就骂王人美不长眼,几辈子没有吃过盐似的。王人美觍着脸说,对不起啊老婆,下次注意。这本来是一句平常话,谁知,李梦华一把掀翻桌子,汤啊面啊菜啊流了一地。王人美说,梦华你这是干啥?李梦华大着嗓门说,你太了,连炒菜都搞不好,咱俩算了!王人美一听也有气,就大着嗓门回敬说,你以为你多能耐啊?李梦华没想到王人美会反驳她,气鼓鼓地瞪了王人美一阵子,走到他跟前,甩手就朝王人美扇了一个耳光。然后,收拾了东西,叫了一台出租车,直奔酒泉而去。

我说,就你妈的这么一点小事啊!值得吗?王人美又喝了一口酒,寡瘦的脸上显出一抹绝望,抹了一把嘴说,操,算就算了,跑就跑了,老子大不了再找一个就是了!什么玩意!我说:就这么大的一点屁事儿,就跑路,不好玩。我看啊,这事不是大事,你还不去追?王人美说,想追来着,可他妈的她把我钱和存折都带走了!我说你自己就没有一分钱吗?王人美说,结婚以后,钱都是她管的。我叹了一口气说,狗日的,算老子上辈子欠你的,我这里还有五百块,你打个出租车,赶紧去酒泉,估计你那口子还没有跑远。

事实上,我一开始就看不上李梦华,觉得她矫情,总是自诩为基地里面最漂亮的家属。次年,我也和孙悦恋爱了。我带着孙悦,和王人美、李梦华夫妇吃过几次饭。李梦华和孙悦认识之后,也经常来往。女人之间,说一些老公好坏、家长里短的闲话,我和王人美也懒得听。有一次,孙悦给我说,李梦华老说自己是咱们基地里最漂亮的家属,还说,有些男的见到他,总是没话找话,挑逗她。我说,哎呀,这李梦华,说聪明吧,看起来也挺傻的,这话能他妈的随便说吗?再说,男人挑逗她,难道是啥好事?真是一个猪脑子、另类、神经病。孙悦咯咯笑了一阵子,又对我说,李梦华问我,为啥你家的赵克难见到我一句话都不说,而且还黑着脸呢?我笑了一下,看着孙悦,认真地说,真心地讲,像李梦华这样的女的,白给我睡,我都不睡她。孙悦哼了一声说,你啊,也就是在我面前说说,人家李梦华真给你,估计某人就会像野狗一样巴不得吃那块肉呢!

我说,哎呀,亲爱的,这你就错了,我真的对李梦华没有一点兴趣。

令我和孙悦吃惊的是,这么多年来,王人美不但没有跟我和他父亲联系过,就连他母亲,也没有他现在的确切消息。电话打过去,他妈妈开始还以为是诈骗电话,我说了名字,又说了空军某基地,她才放心地说,人美好久没有给我来电话了,我也很担心他。这孩子到底有啥事了,在哪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弄得我好一阵愧疚。觉得不该再去惹老人家伤心。放下电话,我斜了孙悦一眼。我以为孙悦没注意到,谁知,孙悦逮住后,厉声责问我为什么乜斜眼瞪她。我赶紧解释说,我看窗外呢,一时没有转过头来。老婆,我哪敢瞪你老人家啊!

孙悦脸色缓和了。而我心里,确实对孙悦有点不满。王人美欠的八万块钱,虽然不是小数目,也可以为我们在郑州买房减轻一些真正的负担,可从内心讲,这么多年了,这钱要不要其实不重要,就当上辈子欠他王人美的好了。可孙悦硬是不答应,一次次说,找到找不到,咱得努力,万一找到了,不仅可以重续你们的战友情谊,而且,他王人美是自主择业的,手里肯定是有钱的,也不缺咱们的那一点,他还给咱们了,起码一个厕所的钱就有了,要是等再攒八万块,至少得半年以上吧?你想想,哪个划算呢?我只能嗯嗯,表示同意,说老婆大人确实英明之类的奉承话。

我们又找到了王人美的岳母家,他们住在一个修建年代久远的老式楼房里,台阶抖磨得溜光圆滑。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一看,我便似曾相识。我说我是王人美的战友,咱们在基地见过面的!老太太眨巴着皱纹的眼睛,想了一阵子,说,那……进来吧。我和孙悦进了门,把两箱子纯牛奶放在地上。老人倒是热情,一边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一边去找杯子。孙悦上去笑着对老太太说,大娘,就不用了,我们来看看您,一会儿就走了,也不渴的。老太太啊了一声,站在那里。此时,一个老头咳嗽一声,从里屋出来。我赶紧走上前去,把他扶着坐在沙发上。

我和孙悦七拐八弯地扯了半天,得知的情况令人意外,不仅王人美多年不见,李梦华也是生死不知。老太太说,前几年,俺那不着调的丫头跟人跑了,丢人啊!王人美也算是一个好孩子,起码对俺老两口不错,受不了这个打击,也出门好久了。前几年,有人看到他在黑水城那边种西瓜,住在一个草棚子里。俺俩人带着孩子去找,却又换了一个人,那个人说前一个种西瓜的把这些地转让给他了,拿了钱就走了,后来,人美再没露过头。老爷子咳嗽了一阵子,吐了一口痰,慢悠悠地说,俺梦华那个死丫头,跟人跑就跑了,这么些年了,连个电话音讯都没有,真是狠心!就算不管俺们老两口,还有她亲生闺女啊!话还没说完,老人家就都抹起了眼泪。

只能回去了,我看看孙悦,孙悦也看看我。她的脸色不好看,在落日的渲染下,显得更有雕琢感。我知道她失望、生气、不甘心,可这有什么办法呢?王人美和李梦华,一个不见了,另一个也没有消息。可以肯定的,就是这夫妻俩早就分了。还有就是没有见到他们的女儿,俩老人说正读高三,在张掖市二中。临走时,我觉得老人可怜,就把兜里剩下的大致一千块的现金也放在了他们的茶几上,他们推辞不要,我说是给孩子的,但俩老人还是不肯收下。又和我推让了很久。我自始至终没敢看孙悦一眼。下了楼,孙悦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嘿了一声,对我说,赵克难,这下你做得对,不看僧面看佛面,人都有个老,你这样做,我看得起你!

我受宠若惊,转过身,一下抱住了孙悦。

结婚这么多年来,孙悦这一次,是最令我感动的了。

退了房,我到宾馆后院停车场开车,孙悦在前面等着。上车后,我们俩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我看着正在徐徐下降的落日,以及落日下越来越寥落和空旷的田地和村舍;孙悦在翻着一张《甘州晚报》,忽然对我说,咳,老赵,这个新闻有点意思呢!我不在意地随口说,啥新闻,这个破地方,还能有啥令人惊奇的事儿?孙悦捧着报纸大声念说,黑水国遗址发现一眼神秘洞窟,疑为魏晋时期的一处墓葬。我说,这有啥可稀奇的?黑水国遗址我去过,也知道在那里发现了不少两汉时期的墓葬群,出土了不少陶罐、竹简、玉石饰品、砖瓦等颇有价值的文物。孙悦说,你着什么急,我还没念完。我说,啊,老婆,请继续。孙悦又念道:洞内发现一具男尸,经法医鉴定,已排除他杀的嫌疑。我惊愕地哦了一声,到路边,一脚刹住了车子。

我和孙悦决定再返回张掖,路上就又联系了寇庆来,问他能不能找关系,让我看看那具在黑水国遗址发现的尸体。寇庆来说他先问问公安局的朋友。传来的消息是,那是三个月前的消息了,尸体无人认领,早就埋了,地点是西郊之外的公墓里。我和孙悦都感到很失望,但也没有办法。重新找了一家宾馆住下,吃了饭回到宾馆,孙悦洗澡,出来后面色粉红,大腿和乳房故意若隐若现。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毕竟一周没有履行职责了。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其间,我忽然说,老婆,这王人美是那种经不起一个女人打击的人吗?我此话一出,正在兴致中的孙悦停了动作,在我腰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说,你妈的,真是扫兴。这咋不可能?……王人美那么爱那个李梦华!

我哦了一声,想起自杀心理學中,导致人自杀的一个重要诱因,即重大的负性生活事件和心理期待的误判和挫折等。原先和美的一家三口,尤其是王人美对老婆李梦华和女儿的爱与期望,可以说是与日俱增的,可这一切,戛然而止……如果王人美真的不在人世了,或者消极遁世、不复再见的话,这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带着极端复杂的心情和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睡下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王人美坐在一个幽暗的宫殿之上,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见我进来,站起来拉我的手,可我的手刚放在他的手掌上,却发现,他的手就像石化的岩石一样,全成了白色的齑粉,簌簌地往下掉。我惊奇,问他怎么了。王人美干瘦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鼓鼓的眼睛看着我大声说,这是他耗费了一生的精力和积蓄修建的私人住宅。

王人美说着,还问我,是不是很有特点,和谁的都不一样?我点头称是。可我正要问他这是哪儿,怎么来的时候,却发现王人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然后口吐鲜血,大口大口的,而且,那鲜血也很特别,就像是一个水力充沛的泉水,哗哗地往外冒,还带着咕咕咕咕的响声。

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旁边的孙悦一脸不悦地斜着眼睛,盯着我说,你又咋了?啥梦把你搞成这样子?该不是你的哪个小情人又在跟你找事吧?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看着天花板,给孙悦说了刚才那个梦。孙悦哦了一声,然后说,看起来,这王八蛋王人美是真的找不到了,也或许,他是在用托梦的方式告诉你,别再找他了,他……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我想也没想,就怼孙悦说,你可别乱说,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孙悦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唉,看来这王人美,你一辈子也肯定找不到了吧。……算了,就当破财消灾了。

我没有吱声,从床上下来,直接到卫生间冲澡去了。

【杨献平,诗人,作家。《四川文学》副主编。著有《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南太行纪事》等。曾获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李路平

推荐访问:寻找 王人

《寻找王人美.doc》
将本文的Word文档下载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推荐度:

文档为doc格式

一键复制全文 下载 投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