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 西湖不倒翁
父亲所在的供销社里有八名职工，有个简易食堂，食堂的吴师傅退休了。门市部白天不能关门，柜台不能离人，一日三餐都得有人张罗，曹师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介绍来的。
曹师傅来时，带了一篮子菜，有豆角、茄子，还有腌萝卜干、腐乳。他五十来岁的样子，一脸和气，穿得干干净净，一来直接进厨房，放下菜篮子就淘米做饭。
原来的吴师傅是供销社的正式职工，因为是文盲，只能下厨。他一直想当营业员，胡经理也让他上过柜台，但他老算错账，多找人钱，他得赔，少找人钱，要挨顾客骂。每天吃饭，也是个小型会议。胡经理劝他：“你还是安于本职工作吧。”吴师傅不高兴，也没人再劝他。不下厨的时候，吴师傅喜欢穿一件黑色呢子中山裝，他人胖，穿出来鼓鼓囊囊，一看就是伙夫。
曹师傅是农民，识字，会写每个职工的名字，会算账，买菜从来不错一分钱。饭后，他在餐费本上每个人的名字后面画圈圈或叉叉。跟吴师傅不一样，他画叉表示吃了一顿饭，画圈表示没吃。反正最后他自己统计，大家也不管，只有我注意到了，因为我吃过饭，看见他在我父亲的名字后面画了两个叉叉，原来吴师傅都是画两个圈圈，我还以为占了便宜。
供销社后面有一座很大的院子，用来堆放杂物，空地长着荒草。院子里有个水塘，塘挖得很深，水却并不深，四周长了杂树，人沿着塘坝往下走，可以坐在水边的大青石上。我常在放学的时候，拿着新到的《中国少年报》，坐在这里看“动脑筋爷爷”的故事。坝上的树影浓密，上面的人看不见水边的人。
院子里的空地不久就被曹师傅整理出来，种上了茄子、西红柿、辣椒、韭菜。浇水也方便。我在塘边看报，他来塘边提水，两不相扰。
曹师傅几乎整天系着围裙，忙这忙那。他开了一块菜地又开一块，浇水施肥，摘菜洗菜，做饭刷锅。他甚至提出要养一头猪。胡经理在饭桌上说：“就这几个人，每餐饭菜吃得精光，你拿什么养猪？”
曹师傅想靠种菜养猪，菜越种越多，人确实吃不完，蔬菜早都不用买了。大家的伙食费从八元降到六元，但是没有谁想到给曹师傅涨工资，他还是每月三十元。吃不完的菜，胡经理拣新鲜个大的带回家去，其他人也跟着拿，只有曹师傅自己不拿。
曹师傅还是不闲着。有一次他在后院角落里点了几颗西瓜籽。这里不是沙土，大家说不适合种西瓜。他说：“试试吧。”西瓜苗长大了，他天天去看。我也天天去看。
终于有一天，瓜蔓上结出了一只小西瓜，我太高兴了。西瓜上有淡淡的绒毛，我绕过藤蔓，将瓜捧在手心里，“你啥时候能长大呀？”
曹师傅将院子里的杂草割下来，晒干做柴烧;将繁密的杂树砍下来，劈成一块一块，晾干，码在厨房走廊的尽头，齐齐整整，冬天做大菜时用得着。胡经理不用站柜台，隔三岔五到县里开会，回来念一晚上的文件。白天他就在走廊里眯着眼晒太阳。他看着曹师傅忙活，点点头，“孔夫子说得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刚巧记得老师讲过这句，我想告诉胡经理这话是孟子说的，曹师傅不是为谁干活，他是喜欢干活，不惜力。这样说起来，话就越来越复杂，我讲不清楚，想了想，就没说。我更关心那只西瓜。
西瓜每天都长大一点。我用量角器、三角板、圆规测算它的弧度、半径和周长。算这些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就是喜欢它，不知怎么对待它才好。我反复摩挲，瓜皮都要被我摸透明了。曹师傅也来看西瓜。他是来浇水施肥的。他来的时候我就远远避开。
这瓜还小着呢，这瓜一定还没有成熟。没有熟的瓜不能吃。我摸着瓜，控制自己不去扭断瓜藤。
原来我是三天去看一次。后来我是一天去看一次。有一天，我连《中国少年报》也看不下去了，从水塘边的青石上一跃而起。我必须再去看一眼那只西瓜。
西瓜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呀。直径有碗口那么大了。它一定熟透了。我敲着它的肚皮，它发出嘣嘣嘣的脆响，“动脑筋爷爷”说过，有这声响就是熟瓜。
曹师傅正在厨房里烧饭。蓝色的炊烟在院子上空升腾。今天的柴火是茵陈蒿子，院子里最多的那种杂草。我熟悉它燃烧时发出的清香和苦涩。我没有扭断瓜藤，我用一块石头垫在瓜底下，轻轻砸开了西瓜。
瓜瓤是青白色的，瓜籽还瘪瘪的，根本没有成形。有一点青涩的香味。
我赶紧将瓜合上，但已经合不上了。我跑到水塘边，捞起一捧塘泥，糊在开裂的瓜缝上。后来我坐在青石上看了半天报纸，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吃完午饭，我送饭碗回厨房，曹师傅说：“伢，瓜还没熟，你干吗摘它呢？”“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说完，我一溜烟跑了。
晚上，爸爸对我说，曹师傅家人口多，劳力少，他脾气又硬，不说自家困难。他跟孙女说，在单位院子边角种了棵西瓜，每次回家，孙女都问他西瓜多大了。他没钱给孙女买零食，也不拿公家一分一毫，就想等这只瓜熟了，好带回去哄哄孙女。
第二天我去后院，那只青皮光滑的西瓜，一夜之间就蔫了。
曹师傅还是每天烧火做饭，割草劈柴，挑水浇菜，忙个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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