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断的变迁中,顺势而为

时间:2022-05-21 11:40:26 浏览量:

段咏

如果把小号演奏家丰玉程过去的经历总结为一个词的话,最合适的或许是:顺势而为。

他的职业生涯与中国音乐市场的变迁息息相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开始对古典音乐产生迫切需求时,他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小号演奏专业。等到爵士乐风靡,上海这座城市进行新旧更替,丰玉程刚好在著名的爵士酒吧棉花俱乐部驻场,见证了最丰富多元的十年光阴。到了今天,在数字艺术的天下,年轻人为一切刺激感官的抽象概念着迷,丰玉程的即兴音乐恰好击中痛点。

在这些不断变迁的音乐形象背后,丰玉程坚持的东西始终如一。顺势而为,顺的不是时势,而是自我。这一路上,他只不过顺着自己的心意,翻上一座山,再走下一座山,最后找到一片无际的海洋。仅此而已。

丰玉程住在上海。他的作息和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四点起床,五点驱车到达西岸江边。停好车后,拎上一个不轻不重的设备箱、一把露营椅,走到亲水台上。这个时候,天一般都还黑着,对岸的楼里可能会有一点亮光,身后一座美术馆沉默不语。

设备箱里装着两把小号。一把是锃亮的,另一把磨砂质地,看着有些年头。丰玉程会把两把小号都拿出来放在地上,然后挑选一把,开始今天的练习。

喇叭口总是朝着东边,因为朝着这个方向,能第一时间看到天空出现的奇妙变化。如果是阴天,会见到天幕由漆黑慢慢转为鱼肚白。如果天气晴,就会在练习进入第二个小时左右,看到一抹金色从地平线渗出来。那是一种美妙的变化。云被橘色的光芒一点点染透,日头也越升越高,明晃晃的。四周不再只有他一个。晨跑的人、打扫的人、遛弯儿的人,都看见了吹着小号、迎着太阳的丰玉程。

每天黎明去黄浦江吹号这件事,是从2017年开始的,断断续续坚持到现在。他的初衷很简单——演出多了起来,需要练习。他不是全职的小号演奏家,工作时间要忙其他事。哪怕平日里得了空,也没法在家吹号,因为室内的号声太响,不好听。唯一的方法,就是出门找个空旷的地方,把自己完全浸在音乐里。

早年在四川生活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那会儿丰玉程十一岁,刚刚开始学小号,住在距成都六十公里的一座深山里。他是当年那批上海支内的子弟。白天,父母在工厂工作顾不上他,就给他在单位里找了一个办公室练习。办公室藏在小山坳里,门外就是山壁,丰玉程天天对着窗外练习小号。

如果天气好,他会爬到家旁边的小山顶。要是天公作美,视线和音符能一起,从这座山头抵达另一座。海拔两千多米的群山之间,丰玉程每吹出一个音,都能收到来自大自然的共振与回响。这样的反馈让他感到自在,也讓他对山与自然产生了强烈的认同。“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我是山里来的人。”

十三岁,丰玉程离开那座山,考入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附中的管理很严格,导致丰玉程后来升入大学之后,放飞自我,变得“不务正业”。他学的是小号专业,但他并不热爱古典音乐。“古典音乐会,严丝密合,不能错一个音,想起来就紧张。”所以每到晚上,他就出去跑演出,做一些与古典乐无关的事。当时有高年级的同学提醒他,这么“玩”以后会后悔,好好练琴才是真。“但我这种人就是不撞到墙不回头,总得吃点亏才知道好歹。”

一个新的选择出现在他大学二年级的某个晚上。丰玉程去当时上海最有名的爵士酒吧“棉花俱乐部”看演出,见到几位乐手在舞台上演奏着布鲁斯和爵士乐,你进我退、游刃有余。音乐从那时起开始变得有意思。“我觉得那样的音乐太好听了,就问他们:我能不能也上台试试?”老板答应了。一段小号演奏结束,赢得了满堂彩,丰玉程就此开始了“棉花俱乐部”的十年驻场生涯。

那是为爵士狂热的年代。当时的丰玉程以为自己是在抛弃古典,投奔爵士,但后来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棉花俱乐部”不是典型的爵士乐酒吧,它的音乐风格更偏向布鲁斯和民谣。而典型爵士乐酒吧里常常举办的即兴爵士乐演奏(Jam Session)则让丰玉程适应不了。那是常规演出结束后的比拼环节,让乐手们用即兴的方式彼此碰撞。有人享受,因为它刺激、有趣,还能带来更多机会。但丰玉程不是。他不喜欢比赛,不喜欢争第一——也就是说,对“赢”没有本能追求。

他想要一种松弛。是那种建立在庞大音乐储备和每天坚持练习之上的,可以自由表达的松弛。“棉花俱乐部”的乐手们有这种松弛,他们“喜欢这首就演一演,喜欢那首也弹一弹”,任性选择,畅快发挥。丰玉程这个人自身也有这种松弛,他说:“生活嘛,开心最重要。音乐嘛,自在就好。”这也构成了他对音乐事业的认知:如果真的要比拼,那最好以松弛的姿态赢。

若以“松弛”和“自在”为目标,即兴音乐成为当时的最优选。它是建立在自律之上的自由,正好是丰玉程想要的那种东西。“即兴的当下,发生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对就对了,错就错了,你会说服自己,这些东西都是应该发生的。”

这两年,最常和丰玉程搭档演即兴音乐的人叫李鑫(艺名:李鑫liiii),是位吉他手和音乐制作人。每周一晚上十点,李鑫会出现在上海曹家堰路一间名为“昨天·今天·明天”的酒吧(也称“三天酒吧”)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丰玉程也会去。那是他俩的演出据点。

和李鑫一起即兴很畅快,他们两人从来不会提前设定什么框架,大概确定好今天要吹在什么调上就行。但他们也是严谨的,一段演出前前后后都有逻辑在里面,这样一来,吉他和小号反而总能碰撞出一些不一样的色彩。李鑫创作了一首名叫《法华镇》的音乐,这原本是一首吉他曲,丰玉程的小号加入后,音乐的意境发生了变化,弄得现在没有小号,感觉都不太对了。

即兴中总会迸发灵感,而这些灵感正是来自平时的积累。《酒神的舞蹈》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在“三天酒吧”的某次即兴,丰玉程顺着音乐的走向吹出了一些中东音乐的调式与旋律,这或许跟他平时总在听不同民族的民间音乐有关。演完那场,丰玉程格外兴奋,因为那和他平日吹的那种比较“温”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旋律不一样,激烈、具有侵入性。那是种只有“当下”才会发生的东西,“太自在了,以后再吹也吹不出来啦”。

“当下”投射在生活里,造就了松弛而自在的生活方式。与音乐共处近三十年,他从不追着“大流”走,但也不会强硬地拒绝什么。别人专注于攀高峰,他倒是走走停停,只演自己想演的音乐,偶尔驻足看风景。

主流文化和亚文化都在他的视野内。NOWNESS天才计划的商业合作,他不拒绝;
孟京辉的话剧《伤心咖啡馆之歌》,他也可以尝试;
亚文化酒吧SYSTEM、Heim……“年轻人多的地方,为什么不去呢?”“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态挺幼稚的,但这也让我明白,艺术的的确确给我带来了一些什么。它让我更在乎当下,不会有界限的顾忌。我会用另一种态度对待边界:只要我感兴趣,我都愿意为之一试。”

2021年在阿那亚,丰玉程参加了孟京辉的话剧《伤心咖啡馆之歌》的现场演出。演出结束后,他去看了另一部话剧《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演出从凌晨两点开始,一直演到天亮。剧组的期望是,观众和演员一起在戏剧里守着太阳升起,可阿那亚连着几天都是多云。丰玉程挺幸运,他去的那天刚好赶上几日里唯一的晴天。

“一开始大家坐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慢慢地,天开始亮,到了大概五点半的时候,太阳跳出来了,一群穿得很单薄的演员,在那么冷的清晨,立刻冲进海里表演。当时所有人都在赞叹那个迎着日出的画面有多美,但我好像没有那么感动。日出,我天天都在上海看见。阿那亚那天,我只觉得是一大群人陪我一起看了场日出。”

“其实谁都可以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找到让自己享受的场景和景观,不一定非要跑到远方才能看到什么。”看了几年日出的丰玉程,已经有一套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上海的天空最漂亮的时候,其实是在日出前的十分钟。如果天气好的话,天上染的颜色是有层次的。一旦太阳出来了,天空的色泽少了,反而没那么好看了。“有句话很俗,但也很对,”他说,“生活中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丰玉程必须发现很多美,这是音乐人的身份赋予的甜蜜负担。要保持敏感,要敏锐地感受生活,最好再添加一些额外的想象力。这一点他一向很擅长。有一次半夜里他和几个乐队的朋友夜游公园排练。大家站在一个九曲桥上合照留念,照相的朋友一时兴起,给他们讲起了关于九曲桥的鬼故事,故意吓唬他们。几个人都不以为意,但在黑暗的水面上,丰玉程感觉身边有东西在看着他们。他想象那些视线应该来自一些善良的小灵魂,被包在气泡里,在水面上轻轻漂浮。回家后,他一直回想那些安静的、轻盈的视线,写下了一首歌——《水之间》。

“创作以及表现力,其实都来自生活中某些具体的场景和具体的感受。它们可能是发生在你自己或者你朋友身上的故事。这些故事会很有生命力,充满了根源性。”

前段时间,蔡国强的展览《远行与归来》在上海浦东美术馆开幕,丰玉程受邀在开幕式上表演。前期沟通时,他与蔡国强见了一面。蔡国强带着他在每个作品前一一介绍,再让他按照自己的感觉在不同系列的作品前即兴演奏。

吹小号给艺术作品听的感受很奇妙,但更让丰玉程印象深刻的是蔡国强这个人。“我曾读过他的一篇采访,有个问题是‘作为一个在东西方文化中都非常成功的艺术家,你如何看待东西方文化对话这件事?’他的答案是,他并不会为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所困扰。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在思考关于宇宙的问题。”

在未知和浩瀚的星空下,其他问题都不那么重要了。丰玉程想,一个艺术家的心要有多大,才会如此不受束缚?

艺术家可以通过创作跳脱出细枝末节,但现实是,常人不可能不陷在琐碎里。“不过,如果每个人都愿意唤醒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或者那些几乎快要放弃的热望,保持更多一点敏感、更多一些好奇,那么每个人或许都有机会变得更自在、更随心所欲一点。”

“人们喜不喜欢你的音乐,其实是可以感受出来的。”丰玉程曾参加过上海新华社区举办的美好社区节,在夜风中的马路旁即兴演奏。“这很现实。如果别人不喜欢你的音乐,他就会直接走开。但那天有好多人围在我们前面看,我女儿和她的同学都在,还有很多老人在拍视频。我想他们是觉得好听的。那天我演得很开心。”

做演出最大的魅力或许就在这里——和一群厉害的人合作,给别人带来美的享受,同时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自我。

大学毕业后,丰玉程没留校、没去乐团。在继续演奏小号之余,他跑去当了舞台经理、活动策划,做了一些更商业的事儿。2017年北京的格莱美音乐节,他作为舞台经理接待格莱美获奖者梅西·格蕾(Macy Gray)。那是丰玉程非常喜欢的艺术家,她特意穿越半个地球飞到这里,但是演出的地方比较偏僻,当地人对她的音乐不熟悉也不“感冒”。

“我看到梅西·格蕾唱歌,激动得都快哭了,结果台下的人毫无反应。她唱着唱着也不乐意了,直接问观众,‘我飞了十几个小时来到这里,你们都不想动一动吗?’”在她之后上台的是当时颇受欢迎的中国港台地区的艺人。一出场,台下的人都亢奋不已,与之前的反应大相径庭。

丰玉程倒没觉得挫败,他反而认为这样的活动还应该多办。后来,爵士乐在上海的流行度逐年增长,嘻哈乐、摇滚乐都通过流媒体实现出圈。从2020年末开始,音乐节在全国各地爆发式地出现,几乎每个月都有城市在举办大大小小的音乐活动。

“我觉得整个音乐演出的氛围在慢慢变好。”他回想起刚刚开始做演出时,缺乏资源,也缺乏人才。后来资源多了,人才多了,产出少了。疫情虽然让文化产业受限,但也推着这个行业的人们转变思路,努力创造一些独立的、可以留下来的东西。

“在各种各样因素的影响下,如果一名音乐人真的有能力、有内容,他就一定会收获比过去更多的机会。”比如这一年来他在不同类型的合作里结识的年轻人,无论是音乐领域,还是影像、视觉领域,他们都自有一套很完整的思想体系,并且在适应当下的新环境。“现在的年轻人自我意识非常清晰。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找到自己热爱的事物,并且非常完整地形成自己的风格。”后疫情时代,丰玉程比别人更乐观。

2022年,他和李鑫準备开启巡演计划,自己的活动公司还打算筹办小型音乐节。丰玉程想要打造的音乐节,一定是要“自在”的。比如成都的“春游音乐节”他就很喜欢,年轻人去了可以躺在草坪上,搓麻将、吃火锅。至于今年的其他计划,“再说吧,想太多也没有什么帮助。去年发生了很多好事,也都是原先没有计划,但就顺其自然地实现了。”

阿那亚的海边,白天很热,晚上很冷。四盏探照灯照向海面,丰玉程站在脚手架临时搭成的舞台上,对着海洋吹响号角。那是戏剧结束前的重头戏,名为《鲸鱼》。小号发出了呜呜咽咽的、有点像警笛一样的声音,像极了鲸的孤鸣。最后一个音抛出来,没有落在地上,好像远方总有什么东西会给出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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