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邢绣娘

时间:2021-10-16 12:26:36 浏览量:

王娅

1

要不是那年那个人追着脚后跟,把自己从镇上开往城里的班车上撵下来,如今怕也是一名响当当的黄梅戏演员吧。

是又怎样,杨卫东当年没人追他撵他,从安徽学成归来,是现任县黄梅戏剧团的团长,领一群红男绿女辗转大大小小的舞台数不胜数,那鲜花和掌声,堆起来有几层楼高。前几年,还在一部黄梅戏电影中演了男二号。唱戏唱到这个份上,够牛吧,难不成自己会摘到一顶梅花奖桂冠?可他杨卫东不还是求本大爷给他们拉客。

每次得知外地朋友去黄梅,总要费一番口舌劝他们务必听几段地道的黄梅戏。说这事,其实挺别扭,就像谈论前妻的肚皮——离婚前没动静,再婚后吹气球般地往外鼓。那些朋友懂得张弛有道,白天为挣钱绞尽脑汁,晚上放松放松也就理所当然。戏院没排场。再说戏院不是天天有戏看。这年头除了上年岁的,谁会坐在戏院看戏。于是,杨卫东就上门来了。杨卫东不是一个人,一个大老爷们戏再好,也好不过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的脸蛋。杨卫东带来的人里女演员必不可少,且还是风姿绰约不拘小节的那种。

包房昏昧又暧昧。卡拉OK里的戏曲就像耄耋老人的牙齿,不是缺失就是错位。可杨卫东他们因地制宜见风使舵,把一个演员的专业水准演绎得淋漓尽致。时间一到,杨卫东他们立马绝尘而去,一秒钟都不耽搁。

比较起来,还是自己这样子好。身为员工过万的集团公司的董事,虽说手里股份小指甲盖那么大,但车子、票子、房子一应俱全,还是高标配置,房子两套,加起来足有五百平米。老婆两任,儿女双全(儿子归前妻,还是自己的)。活得逍遥、体面、有尊严。

梅小禾是躺在县城皇家大酒店801房想这些杂七杂八的。

县里每年都要举办政企联谊会,往年都是当董事长的舅舅参加。今年他刚好在老家,舅舅便指派他参加了。县里庙小,公司在家乡没有投资项目,姆妈跟他在省城,与那个人早断了联系,梅小禾很少回家乡。不是不想回,而是一踩上家乡的土地,记忆便像成像的胶片,在大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又是个恨不得把过去一刷子抹掉的人——脑子像房子就好了,用石灰水、涂料抹几遍,就光洁如新。他跟县里的头头脑脑不熟。本打算一散会就回“梅宅”,都叫张妈留了晚饭。可他在通往电梯的过道上,碰见杨卫东。杨卫东身后跟着一群浓装艳抹的演员。杨卫东是来演出的。会议后面是晚餐和文艺晚会,作为黄梅戏故乡,晚会怎能缺少黄梅戏呢?

杨卫东喜出望外。于是,梅小禾被杨卫东和女演员们强行拽回,喝酒,观看演出,然后留宿县城,反正主办方安排了住宿。晚上他睡得不好。眼睛一闭,压轴节目的戏腔和水袖,像鬼怪精灵的哪吒闹海一般闹他,闹得头昏脑涨,干脆不睡了,倚靠在大枕头上胡思乱想。

突然,手机响了。梅小禾的心猛得一收缩,不会是姆妈有事吧?

姆妈去年因股骨骨折在床上躺了小半年,结果腿好了,其他毛病都来了,血压高、血糖高、血管不畅快。上个月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知,胡话连篇,医生都下病危通知书了。好不容易闯过鬼门关,烧退了,人卻痴痴呆呆的。姆妈不会是脑子烧坏了吧?要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就麻烦了。服侍姆妈多年的张妈四处讨偏方,皆不灵验。后来张妈记起姆妈迷糊时常念戏词唱戏曲,张妈对梅小禾说,老太太怕是想家了,不如回老家休养,乡下空气好。梅小禾犹豫半天,采纳了张妈的建议。考虑到张妈年已六十,又不是黄梅本地人,梅宅又是建在那个人的村里,虽号称全村第一别墅,可一家人只在大厦落成时住了两晚,家用物什的,并未置办齐全。梅小禾决定和张妈一起陪姆妈回老家住段时间。

拿起手机看是杨卫东来电,梅小禾松了一口气,打着呵欠说,这么早。杨卫东在那头自嘲地说,是早了点,我们这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人,都吊了一清早嗓子。杨卫东不想闲扯,话题一转,还不是怕你回乡下了,所以一早给你打电话,等会我一朋友带我去一个地方喝茶。想邀请梅总一块儿去。梅小禾内心是拒绝的,却惯性地顺嘴问上哪喝。杨卫东说邢绣娘茶场。

邢绣娘。梅小禾内心默念了一遍。

2

邢绣娘是黄梅戏的开山鼻祖。被黄梅一位著名作家写成一本书,还拍成电视连续剧,电视剧一播出,邢绣娘顿时家喻户晓。

梅小禾从小就知道邢绣娘。他姆妈也姓邢,但与邢绣娘不同村,还晚出生近两个世纪。本来不同时代不同村、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女人,虽说三百年前共一个祖师爷,可同一个祖师爷开枝散叶的邢姓后人多了去,总不能都扯上关系吧。然而,梅小禾的姆妈邢秀兰,偏偏被人故意喊成邢绣娘,于是此秀兰彼绣娘冥冥之中有了某种关联。

人们也不是无缘无故喊秀兰为绣娘,毕竟取名秀兰的女伢不止梅小禾姆妈一个。还不是梅小禾姆妈脸蛋俊、身段好、天生的好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黄梅戏,方圆百里无人能比。邢秀兰做闺女那会儿,文艺氛围浓厚,县剧团隔三岔五地送戏下乡并义务辅导文艺骨干。在他们的指导下,秀兰的唱腔和台风突飞猛进,成了所在戏班的台柱子,经常到各村演出。

有一次演到梅坝村。正值桃红杏白,复苏的松软的土地,和闷了一冬的人们,都蓄势待发地等待着即将拉开的火热的春耕生产。戏台两天前搭在晒谷场靠近池塘一侧,池塘边桃花朵朵,像一群粉面含羞的小姑娘。到了正式演出那一天,只差最后一场戏了,秀兰扮演的村姑正焦灼地等待为她找水的心上人归来,她从坐着的木墩子上起身时,突然整个人矬了下去,旋即台中央凹下,台上方的彩旗垮塌下来。就在目瞪口呆的看戏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时,一个身材颀长、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已从一片狼藉的舞台上背起红衣绿裤的秀兰,飞也似的往卫生院方向跑。

这人便是后来被梅小禾称作那个人的梅计华。8岁前他管这人叫爹。梅计华起先只是远远地瞧着花花绿绿的舞台。后来,眼前一亮,仿佛一股神奇的魔力,一点点地把他从台后引到台前,让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俏丽活泼的村姑。舞台的变故是梅计华最先发现,他还来不及叫喊,台子就塌了。所幸秀兰只是伤了脚踝,受了惊吓,并无大碍。这场突如其来有惊无险的事故,反倒成了月下老人,一年后,秀兰嫁到梅坝村。秀兰不仅仅是美人爱英雄,更是佳人爱才子。那时的梅计华,担任村会计,能说会算,相貌堂堂,英俊洒脱,是姑娘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事实上,结婚后的梅计华,把秀兰宠成大熊猫,难为他在全家人的白眼中,坚定地支持秀兰唱戏。

剧情在梅小禾3岁时逆转。那个人先是脸色阴沉,对秀兰吹胡子瞪眼;后来砸碗摔钵,再后来拳脚相加。因此梅小禾印象中的爹,丑陋、粗暴、狭隘、自私、变化无常。梅小禾后来回忆童年,特感谢那年代的地面,连水泥都不抹、全凭人工压实的黑泥地面,跟姆妈一样,碗钵砸下来、长板凳脚踹下来、污言秽语泼下来,无不最大限度地包容,没有迸发出惨烈的场面。他幼小的心灵,也就像他家的黑泥地面,只落下些表面上的深浅不一的坑坑洼洼,无实质性的后遗症。梅小禾现任老婆是城里人,有一次问起没见过面的公公的为人处事,说女儿要写作文“我的爷爷”,一向好脾气的梅小禾恼怒了,没爷爷写什么爷爷。从此母女俩再不敢问相关的话。

没爷爷又哪来他梅小禾。浅显的道理梅小禾女儿都懂。可爹对梅小禾实在是梦魇。爹不打他,也很少骂他,他就是怕。远远地看到便哆嗦着。尤其怕爹看他。爹的目光像铁耙,在他的身体扒来扒去,白天不见伤,到了晚上,他总梦见自己被扒得血肉模糊。

有一天,梅小禾半夜起来尿尿,看到父母的门缝里漏出几缕亮光,还有嘤嘤嗡嗡的说话声。好奇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门缝上往里窥探,瞥见姆妈低头坐在床前踏板上,头发蓬乱,遮住了大半张脸,两手怕冷似的抱在胸前。爹站在地上,像一只炸毛的猫,随时扑向姆妈。

……你和那个梅志军是花向着蝶呢,还是蝶恋着花……小禾,到底是谁的儿子?你知道村子人说我什么吗……

刚开始蝶啊花的,梅小禾听不太懂,当听到自己的名字,身子仿佛被人拎了起来,谁的儿子,当然是姆妈的儿子。他问过姆妈他从哪来的,姆妈笑嘻嘻地说,是从她肚子出来的。

直到上小学,梅小禾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班上有个绰号叫混世魔王的,仗着老师是姑爹,爱捉弄同学。梅小禾有一次没忍住,指责混世魔王缺德。混世魔王说你管得宽。梅小禾说管你咋地。俩人一句顶一句地扭作一团。梅小禾敦实有力,混世魔王没占上风。次日,梅小禾到教室觉得同学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少数同学还向他挤眉弄眼。同桌告诉他,混世魔王说他是野种,是他姆妈在戏台上和野男人生的。梅小禾听完,全身的血往头上涌,抓起书包就往家跑。

一到家,径直冲进厨房,气喘喘地向正在灶上忙活的姆妈叫嚷,姆妈骗人,班上同学说我是你在戏台上与野男人生的。姆妈的脸瞬间红得像鸡冠,人也木雕似的一动不动。

梅小禾当自己真是一野种了,嗷嗷地哭。越哭越觉得伤心、委屈。他愤怒地望向姆妈,找姆妈要说法,突然他惊呆了——姆妈转眼间像挨了刀子,苍白、痛苦、虚弱。他惊恐地看着姆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姆妈上来扇了他两耳光,弯腰拾起一把扫帚抽他的屁股,边抽边骂,小畜牲,你记住,你是你爹的孩子。

这时,一个黑影过来了。梅小禾从手指缝中瞅见爹黑着脸,像一团乌云,罩在头顶上。爹那天在偏房和队长对账。队长听到动静说有事抬脚走了。

梅小禾就这样愣头愣脑地撕开了爹妈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爹从此便成了那个人。梅小禾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假如那天不是碰巧爹和大队长在家,或者只爹一个人在家,爹会不会还是爹?但每次到这里,他都会痛骂自己无聊,立刻推翻假设。可同样的无聊,下次继续犯。

3

队长是“绣娘”的戏粉,见离婚后的秀兰不愿回娘家,把隊里原来囤放工具的仓库收拾了,作为秀兰母子的安身之地。仓库离村子足有一里地远。旁边有个小水塘,是牲畜们饮水的塘,四周长满了芦苇和香蒲。仓库前边空旷,后边杂草灌木丛生。四十年后,梅小禾便是在仓库的原址上建起了梅宅。梅宅共二层,是姆妈规定的高度。其实,村子三层四层小洋房比比皆是。楼房高度受限,梅小禾便在别的地方动心思。他请来园林设计师,设计师按照天人合一的中式庭院理念,围了个大院子。院里凿了条小溪,小溪曲曲弯弯,溪边堆座假山,怪石罗列,再配以绿草花卉,石桌石凳,原来一片荒凉地,竟打造出一个诗意世界。

旁边那口小池塘就大煞风景了。包产到户后队里不养牲畜,池塘的水干涸了,满是垃圾。梅小禾到县水利局请来专业机构,对水塘进行清淤、平整、引水、筑坝,经过改造和美化,一个风景如画的景观塘堰,一不小心成了县城炎热夏季的打卡地。杨柳依依,荷叶田田,碧绿之间,粉色荷花亭亭玉立,世间喧嚣和烦热,顿时在这绿与红中消解殆尽。然而,这么一个让人啧啧称赞的世外桃源,姆妈并不买账。

俗话说越闹越发旺。梅宅大功告成,梅小禾择日举办落成仪式,并邀请公司的头头脑脑,以及一些城里朋友,来新居吃喝玩乐。

一切准备就绪,才让老婆载着姆妈、张妈、女儿,在仪式前一天回村。他要送姆妈一个大惊喜。姆妈确实又惊又喜,神色不亚于舒展的荷叶和怒放的荷花。她似乎对荷塘特别喜爱,晚上还跑去溜达。令梅小禾没想到的是,姆妈第二天一早便嚷着回城。那时,第一挂贺喜的鞭炮在大门外炸得噼里啪啦。烟雾中,梅小禾领着朋友和朋友从城里请来的厨师,进到院子,就看到张妈在里面向他使眼色。

听罢张妈的耳语,梅小禾像炮仗一样地炸开了。来这盖房是姆妈的主意,他刚开始并不同意。不是不同意到乡下盖房,是不愿在梅坝村盖房。当年母子俩不受待见,再回村岂不是自找其辱。还是老婆点破了他。你傻啊,你妈当年灰不拉叽地离开,现在是想风风光光地回去。他一拍脑门,可不是。为了母亲的风光,他含辛茹苦,煞费苦心,连省城房子也没这般亲力亲为。哪知姆妈住一夜就要回城。

叫姆妈懂事点好不好?看我这忙的——梅小禾指着外面的面包车正卸着一筐筐新鲜食材,生气地对张妈说。张妈已把里外的忙碌杂乱瞧到眼里了,说再去劝劝老太太,急忙溜了。不过片刻工夫,梅小禾便追着张妈的脚后跟来到姆妈房间。

成年后的梅小禾对姆妈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但这个喜庆日子,他不能由着姆妈的性子来。他不放心张妈能劝住姆妈,便压住火气亲自过来。一进门,他就对姆妈大倒苦水,老婆年轻不顶事,家里乱成一团麻,恳请姆妈老将出马。

姆妈不得已留了下来。为盖房,梅小禾没少耽误工作,于是,次日一大早,他带领一家老小返回省城。此后,除了他,家里再没其他人去过大宅子。他因惦记院里的山石花草,一月去几回,后来,干脆请了个老头侍弄院子,顺带照看房子。

劳心费财地弄一大宅子,完了让一老头子享用,还得付人家工钱。梅小禾每每想起来,总是一边苦笑一边摇头。

4

早餐后,梅小禾见时间还早,便回到房间休息。他靠在沙发上,感觉眼皮沉重,昨晚睡得实在不好。可眼睛一合上,往事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舅舅推着架子车来了。梅小禾对舅舅的崇拜就从那时开始。舅舅那时是标准的泥匠工形象,嘴角叼着烟嘴,穿一双解放鞋,卷起的裤腿上斑斑泥浆。跟现在的董事长判若两人。舅舅垒了个土灶台,这里锤锤那时打打,一天工夫,破败的仓库像一团橡皮泥被捏出了鼻子眼,有点过日子的模样了。舅舅还用土砖块和木板帮梅小禾搭了张床,梅小禾高兴得在新床上打滚,说,舅舅我跟你学手艺,行吗?舅舅把嘴角的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蹍了蹍,你是你娘的心头肉,她才舍不得你跟我吃苦。说着,乜斜了姆妈一眼,嘟哝道,小心别被那些豺狼吃了。

梅小禾很快悟出了舅舅嘴里的豺狼的意思。

豺狼是从魔术师那件长袍里出其不意地钻出来的。黑夜便是那件袍子。袍子一笼罩,豺狼现世。有时是呼呼风声里的嚎叫,有时是寂寂屋外的脚步声,有两次,竟是轻轻敲门声。梅小禾吓坏了,蜷进被窝簌簌发抖。

暑假到了,他不怕豺狼了。表哥表姐将在他家长住。舅舅和舅妈出外谋生,让上中学的儿子女儿寄居妹妹家,一来图个照顾,二来人多壮胆。表哥正处变声期,说话像鸭公叫。重要的是表哥有打豺狼的绝技。夜幕降临,表哥手持弹弓潜伏暗处,一见不明情况接近,嗖嗖射击,几回惨叫后,从此太平。

表姐用姆妈的话说,二八年华正怀春。表姐怀的啥春没人知道,梅小禾只知道表姐喜欢唱戏,和姆妈臭味相投,俩人的屋子像戏台一样热闹,惹得表哥时常进去凑热闹。

那是梅小禾第一次听姆妈唱戏。他不懂戏,就觉得好听,他贫乏的词汇竟形容不出那种好听。但他又不让自己承认母亲唱得好听。他从不掺和他们当中,也没有刻意去记那些腔调和唱词。然而,那些东西却自个钻进他的耳朵,融进他的血液,悄悄地在他体内流动。

五年级时,县里到他们学校选拔人才说是送安徽黄梅戏校培养。眉清目秀的男人站在讲台上眼光一扫,便落在他的脸上,手指一点,他站起来随那男人走出教室。两人来到水泥操场上,男人问他会唱戏吗?他摇摇头。男人清唱了一小段,又走了几步,一个亮相结束,然后让他模仿。他轻轻松松地完成了,自己都感到惊讶。男人转身对一起来的年轻女人说,这伢是块唱戏的料,悟性高是其次,他身上全是戏,眼睛特传神。

回家跟姆妈说。姆妈高兴得直流泪。他对唱戏没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经姆妈和表哥表姐一番鼓荡,一时动了心。可这事不知怎的,被那个人知道了。那个人又結了婚,听说后扛着锄头一路追到乡里的车站。他本可以理直气壮地跳起来反抗,可他没有,被那人一闹,一声不吭地从车上下来了。

后来,舅舅把他们几个带到镇上,在镇上学校上学。舅舅已是建筑队的头,安排姆妈给一工地做饭。空旷的工地仿佛是姆妈的大戏台,每天都上演姆妈的嗓音、身段、一颦一笑。姆妈快成小镇的小旦花了,慕名前来的人一窝一窝的。

梅小禾终于没忍住。一天,他跑到工地,像一头发怒的小牛犊,拱进围观人群,一把夺过一个拉琴男人面前的戏本,三下两下撕碎,狠狠地砸向正和姆妈对唱的另一个男人,冲姆妈吼道,不要再丢人现眼了,回家!姆妈刚才还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听见这话仿佛突然惊醒,扭身跑出人群。回家后他向姆妈大声宣布,明天开始不上学了,到舅舅工地提泥桶去。说完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进灶膛的炉火里。似乎还不解恨,又张牙舞爪地冲到姆妈跟前说,你不要再唱花儿蝶的哥儿妹的,我恶心,我害臊。

那一年梅小禾十四岁,念初二。他那时只顾自己生气、发泄,没咋留意姆妈,以至这段回忆中姆妈在他脑海里模糊不清。这当然是好事,不然,得多扎心。

姆妈再不唱戏了。也不去工地做饭。戏,成了他们家的禁忌。

几年后,梅小禾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有一天,他和姆妈在饭桌上吃饭,电视开着。这时,电视传出来婉转悠扬的胡琴声。旋律好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无意中瞄了一眼姆妈,发现姆姆的目光波光粼粼。是的,波光粼粼,到现在梅小禾深信他这个词语的准确性。旋律如同一叶小舟,在姆妈眼里的微波中轻轻荡漾。突然,姆妈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神经质似的向电视机扑去。就在女声吐出第一个音节时,姆妈切换到其他频道。他反应过来,熟悉的琴声是黄梅戏《牛郎织女》中“到底人间欢乐多”的前奏。

再次听到家里的电视播放黄梅戏,已是三十年后。梅小禾发达了,在省城安了家,姆妈已是快七十的老太太。那天,走到停车场的他发现手机落家里又返回家,因是中午,怕打扰姆妈休息,他没按门铃,掏出钥匙开门。随着大门的开启,耳朵传来嘈杂的电视声。黄梅戏?他侧耳细听,真是黄梅戏。张妈发现了在门口踌躇不决的他,吃了一惊,大声问,梅总不是上班去了么?电视声戛然而止。

梅小禾记住了电视声音里不停地叫“绣娘”。后来他搞清楚了,那个是电视连续剧《黄梅戏宗师传奇》。

5

十点二十分,梅小禾的车才停在邢绣娘茶场办公楼前,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他一下车,便被等候在大门口的杨卫东迎进茶室。

茶室古色古香。当中摆着一张可供二十人喝茶的超大长桌,桌子一角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看见他们进来,其中的胖子连忙站起,提起紫砂壶,倒了一杯茶放到梅小禾面前,强调是公司手工制作的红茶。

茶是盛在一次性纸杯里,梅小禾喝茶的雅兴顿时消失殆尽。他忽然后悔赴这个约。虽然屋里开着空调,但他眼中一切冰冷,坐在茶桌上竟生出谈判桌上的感觉。既来之则安之,自己本就不是为喝茶而来。梅小禾扫视四周后,定定地看着杨卫东,似乎在问,你这唱的是哪出戏?

杨卫东歉疚地说,你都看见了,这儿清灰冷灶的。顿了顿,朝梅小禾两手抱拳,所以请你来救场。哥(手指胖子)以前在剧团唱老生,后来跟朋友(手指瘦子)承包了这片茶场,本想发点小财,不想经营不善,现在公司举步维艰,二人年都过不去,盘算着把这茶桌卖了,暂救燃眉之急。

上等的紫檩木,外国进口,私人定制。胖子用手拍着桌面、桌沿、桌腿,唾沫横飞。这质地、这做工,你再找不出第二家,哥俩不是手头紧了点,哪舍得卖这个。一直神情沮丧的胖子,这会儿眉飞色舞地说。

梅小禾冷眼瞧着胖子,想:这人的脸说变就变。

杨卫东看出了梅小禾的心思,赶紧打断胖子,梅总身为万人集团高管,啥世面没见过,今天请梅总来是为了一个情字。梅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己飞黄腾达,还时时不忘提携小弟我。可我如今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杨卫东说著又把胖子推出来,这位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刚当上团长那会儿,全靠他左臂右膀地鼎力相助,现在老哥有难,无奈我爱莫能助,只好恳请梅兄施一援手。咱们兄弟之间不谈什么材什么木,桌子就摆在这儿。杨卫东左右食指一交叉,十万块,小禾,就当救兄弟一把。我思来想去,这茶桌和你们公司那是珠联璧合,堪称绝配。

梅小禾端起一次性纸杯,抿了抿。他不是品茶,而是酝酿措辞。到这时他大致明白了茶场的状况。方才来时走错了岔口,沿着坑洼不平的石子路转了一圈才绕回来。也不冤枉,等于把茶场走马观花看了一遍。整个茶场属丘陵地貌,小车仿佛在波浪间起伏。除了茶场大门楼处,像模像样地美化了一番,路面浇铸了水泥,种了大约三十亩的茶树,其他地方树木稀疏不说,中间还好多洞坑,那些洞坑像张着大嘴要吃人的野兽。不用说,那是植物挖走后留下的疤。他当学徒时,曾在这附近盖过房子,对这里印象很深,因为这一带的树林像矮人国,不高,不粗,听老人们讲,这里沙土不长大树,却长着别处少见的树。

挂羊头卖狗肉的王八羔! 梅小禾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他已打定主意,决不买这张茶桌,虽说这是一套无论质地还是工艺都属上乘的茶桌,十万元,的确物有所值。

这时,瘦子的手机响了,他边接边向门外走去。一口儿舌音。闷坐在那里不说话的瘦子是外地人。梅小禾跟在瘦子后面走出茶室,他上洗手间。瘦子警觉地回头一瞄,他们出门口后便各奔东西。在洗手间,梅小禾闻到一股清香,抬眼看到天窗外几枝丫蜡梅正拔蕊怒放。出来后他没回茶室,而是从楼梯旁的小门走进后院。

与一路目及所见的萧瑟冷寂不同,院子生机盎然。除了西北角一棵盛开的蜡梅树,东南边的三株修剪成圆球状的茶梅,也开得如火如荼。不过,橙黄与玫红,不过是院子的点缀。主角则是蜡梅和茶梅中间,被扭成各种造型的树桩盆景。大盆景搁地上,小的摆在两层铁架上,大大小小的盆景摆放得错落有致,有的盘根错节,有的凌空欲飞,有的如金钟倒挂……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梅小禾只认得叶子像针尖的松树。总算知道那些洞坑的谜底了,原来都制作成了这些玩意。

……什么,两百万……三百万,少一分钱也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邢绣娘……

瘦子的声音是从一扇窗户飘出来的。梅小禾本不想听,但听到“邢绣娘”三个字时,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蹍了过去。

……黄梅人为什么说黄梅戏起源于黄梅,就因为邢绣娘。邢绣娘是黄梅戏的祖宗。你们要是把邢绣娘商标买了去……

6

梅小禾从邢绣娘茶场回到梅宅,天都快黑了。姆妈雷打不动地看《黄梅戏宗师传奇》,扫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荧屏上。他注意到姆妈的身体在跟着电视有韵律地摇晃。

皇上,唱曲女子已到。乾隆皇帝兴致勃勃地夜游扬州瘦西湖,突然被传来的美妙绝伦的唱曲声吸引。见皇上果然“中计”,纪晓岚趁机把邢绣娘带到皇上跟前。

又回到邢绣娘告御状了。梅小禾如今只要听两句台词瞅一眼画面,就知道电视剧播放到哪,邢绣娘处于一生中的哪个阶段。邢绣娘的传奇一生,像四季轮换一般在他家的电视上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她是姆妈复活的灵丹妙药。

说起来要感谢张妈。

张妈看到老板听了她的话丢下工作回老家陪老母,而回到梅宅的老太太仍是一副要死不活、毫无转机的样子,急得睡不着觉。一天,张妈突然想起什么,对梅小禾说,有一法子,可以一试?梅小禾问是什么法子,张妈却面露难色不肯说。梅小禾说,姆妈都这样了,有办法比没法子好。张妈便慢吞吞地说,梅总应该记得那一次你回家时正撞上老太太看黄梅戏电视剧吗?梅小禾点点头。张妈接着说,老太太发现你回家,立刻关上电视。你前脚刚走,老太太后脚打开电视接着看。那些日子只要家里没人,老太太准时收看。老太太再看电视剧的时候,很谨慎地要我在门口把风,一有情况立马报信。电视剧播完就不播了,可老太太却像掉了魂似的,整天闷闷不乐茶饭不香。我听人说,在电脑上能把喜欢的电视剧来来回回地看,回家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听了就嚷着让你给她买电脑。电脑买回我们又不会弄,后来还是我上大学的侄儿过来弄好的。打那以后,老太太想看随时看。她自个儿都数不清到底看了多少遍。

姆妈也真是的,不就是看个电视剧吗?搞得像地下工作。梅小禾嗔怪地说。

可不是?我也纳闷着,看家乡戏,戏里的又是家乡的村村落落山山水水。张妈边说边瞅梅小禾的神色,老太太后来都能从头唱到尾,还别说,老太太唱得真好听,那眼神,那味道,那身段,不比电视上的邢绣娘差。有一次,我看老太太高兴,就问她为啥要躲着看,老太太听了脸拉得长茄子似的,“啪”地关了电脑。后来我没敢再问了。

你的意思是放那个电视剧给姆妈看,梅小禾受了启发,两眼放光,试试看吧。

不大一会儿,姆妈房间的液晶电视亮了。张妈把老太太很舒服地靠在床头背上,指着花花绿绿的画面说,老太太,你儿子把你喜欢的邢绣娘请上了电视,以后你可以天天在家看大戏喽。

张妈的这招还真灵。梅小禾看着姆妈空洞的失神的眼光,在触碰电视画面的刹那间,仿佛发生了化学反应,顿时有了光泽,虽说姆妈表情仍呆滞,但眼神活了。

打这天起,邢秀兰一睁开眼,邢绣娘就在她视野中,或一悲一喜一抖袖,或一颦一笑一回眸。邢绣娘如若天上有灵,三百年后有一个名叫邢秀兰的女人对她如此缠绵悱恻,不知会做何感想。

刚开始梅小禾是排斥电视剧的。家乡话,上了屏幕,土得掉渣;穿着古装,却说着现代人的话,别扭;特别是那个“邓文滨”,看得他直摇头。简直是胡编乱造。梅小禾初中没念毕业,但后来的经历和眼界弥补了学历的欠缺。他知道黄梅历史上确实有个“邓文滨”,号称清朝湖北第一才子,家住大古下垸村。此人博学多才却时运不济,一生只混个“增贡生”。可邓文滨与邢绣娘相隔62年,按辈分,邓文滨管邢绣娘叫奶奶。两人在电视剧里却是相爱不能相守的苦情侣。没事陪姆妈追剧的梅小禾,渐渐地,竟被剧情带进去了,一度看得津津有味。他甚至喜欢上了邢绣娘。邢绣娘历经艰辛跑到扬州状告贪官县太爷的这一集,匡正压邪,看着解恨,那段邓文滨为告状连夜作的“告坝费”,花腔调式,朗朗上口,百听不厌。

此时,梅小禾眼里盯着不卑不亢伶牙俐齿的邢绣娘,脑子里想的却是即将被卖的“邢绣娘”。

从茶场出来,他和杨卫东在镇上找了一家门脸干净的饭店吃饭。菜上齐了,还不见胖子到。杨卫东短信约了他。

胖子人未进包厢,先在外面爆了句粗,梅小禾和杨卫东一起愣愣地看着他。胖子不等气喘匀,坐下来不管不顾地喝了一口稻花香,话匣子便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往下淌。原来,真正老板是瘦子。几年前,瘦子看中茶场那一带生长很多野生赤楠,这种树木适合做树桩盆景。瘦子不是本地人,不知从哪打探到胖子四爹是村主任,故意结识胖子,又撺掇胖子成为合伙人,于是胖子以极低价格与村子签了十年的土地流转协议。打着生态种植茶叶的幌子,干着伐木盗木的营生。瘦子精就精在,假模假式地种了点茶叶,还给产品申请商标。恰巧那时邢绣娘的电视剧正在热播,胖子建议商标用“邢绣娘”冠名。

我知道如今赤楠挖得差不多了,瘦子准备转型,需要资金,胖子红头涨脸地说,真不知那瘦子居然背着我和一个外地老板谈商标转让,幸亏被你听到。胖子举起酒杯对梅小禾示了示,又闷下一口,抹抹嘴角,拳头擂得饭桌咚咚响。

7

想到这里,梅小禾再看屏幕上明眸善睐、裙裾飞扬的邢绣娘,听她婉转圆润的戏腔,感到心隐隐作痛,仿佛邢绣娘是他的……亲人,而亲人不日就要被卖到外地了。

不行,不能干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梅小禾一激动,搁在茶几上的脚把水果篮踢翻了,苹果、橘子滚了一地。他蹲下身子捡着,一抬头看到姆妈吃惊地望着他。梅小禾笑笑地拍了拍姆妈的肩,匆匆朝阳台走去。

他要跟舅舅打电话。

他觉得如果此时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个程咬金又是黄梅人,那么,邢绣娘商标转卖,就不让人感到别扭了。而舅舅是最合适的程咬金——资产雄踞黄梅本土企业家榜首,年年被县慈善总会授予“爱心企业家”称号。

然而,梅小禾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还没说完,就被舅舅呛了回来。我们是提泥桶出身的,一辈子跟砖头水泥打交道,是农民不错,而对茶叶种植一窍不通。人在世上,短短几十年的光阴,眨眼工夫就老了。因此,要在有限时间内,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舅舅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农业种植生长周期长,收益慢不说,还得靠天吃饭。

梅小禾插嘴,就当长期投资,这点小投资不影响公司正常周转。退万步说,即使不赚钱,舅舅却赚了名声和荣誉。

呸,我看你是吃两天饱饭就忘了从前饥。舅舅在电话那头火了,你以为舅舅的钱是大水淌来的,是你舅拿血汗拿性命拼来的。名声,荣誉,能养活我一万员工?

梅小禾被舅舅劈头盖脸地骂着,心里的怨气嗖地蹿了上来。那个主持人的一套红木家具也不止这点钱。但他只敢在心里犟嘴,舅舅可是他心目中的一尊神。

舅舅骂过,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了。小禾,不是舅舅想提过去的酸萝卜根,是舅舅把你当成亲儿子,要提醒你几句,你妈当年是红透方圆百里的绣娘,怎么着,被你爹逐出门,你爹连你这个儿子都不认。你妈后来不唱戏了,你们母子俩不说是大富大贵,起码是小康有余。所以呀,命里注定不能碰的东西就别瞎掺和。再说了,咱们就一泥腿子外面裹了层金,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放下手机的梅小禾,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憋屈。透过阳台窗户,他看到不远处的稀稀落落的灯火,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乡下的夜真是静。连鸡鸣狗叫声也难得听到。年轻人都出去了,留在村里的是些老人小孩以及妇女。如果不是少不更事贸然撕开了姆妈和那个人的遮羞布,他俩说不定仍凑合着,那他现在在哪?会不会像村里年轻人那样累死累活地打工。

刚回梅宅那两天,他家大门外总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转来转去。他请她们进来坐,她们站在院里往里瞧稀奇,就是不肯进屋。她们是来确定是不是“他”。确定后,感慨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从她们的唏嘘里知道,那个人的堂客死了十年,他和儿子在县城做干菜生意,这两年病歪歪的,瘦得没人形。她们为什么跟他聊那个人?那个人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姆妈和他从来不谈论这些,就像他们从来不谈论黄梅戏一样。

梅小禾突然涌上来跟姆妈咵天的兴趣。说也奇怪,姆妈好好的时候,他跟她很少说话。他忙。不忙跟姆妈也没话。母子间隔着一道沟。倒是姆妈如今像回到婴孩期不说话了,他跟姆妈聊得喋喋不休。

一转身,他发现姆妈视线不在电视上,而在他这边。他走回房间。他们四目以对。姆妈的眼睛不再平静如镜,而像是被阳光折射的水珠,他从中看到了好多色彩。姆妈听见了电话?姆妈已恢复神智?梅小禾坐到姆妈身边,试探地说,刚才被舅舅一顿臭骂。他做出孩子般的委屈的神情。他感到姆妈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更为专注和关注,便把这两天的事情细细叙说了。为了刺激姆妈,他像舞台表演般夸张。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像演戏。生活中他常那样,不过这次刻意了点罢了。他的戏演得很成功——姆妈像煮沸的水,顶得壶盖咕嘟咕嘟响。

8

小禾,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不可是买白菜萝卜?

你事业在省城,买下那个公司干啥呀?

梅小禾的“奔驰”在香肠似的乡村路上奔驰。副驾驶位上的杨卫东一路絮絮不休。梅小禾摇下车窗,冬月的风呼啦啦的,带着利剑的锋芒,顿时那聒噪像碎纸片一样飘出窗外。他已打定主意,从公司撤出一半股份,卖掉别墅,买下“邢绣娘”。

胖子在昨天错过的岔道上,站成了木桩盆景。

晚了,他们已经谈妥,那个外地人明天过来签协议。人还没进来,胖子的声音和一股寒气先挤进车厢。

成交价多少?杨卫东问。

三百万,瘦子一分不让。

胖子话音刚落,奔驰车轰鸣出赛车的声响,呼啸向前。胖子和杨卫东前俯后仰间,口齿不清地问梅小禾,还要去吗?

瘦子仍坐在茶室昨天的位置上,對进来的三个男人,耸耸肩说,抱歉,对方十分钟前同意了我的报价。

杨卫东指着瘦子气咻咻地说,不是说等一会儿吗?

到手的鸭子怎么能让它飞呢?瘦子摊手一笑。

梅小禾感到周身血液倏忽间冷却、凝固。他向前两步,竟发现两腿僵硬。肺小叶似乎也停止工作,他的胸腔得像压水泵那样剧烈起伏,才不致于因缺氧而窒息。嘭!一个巨大的声音仿佛原子弹爆炸,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包括梅小禾自己。是他的拳头砸在茶桌上。巨响中,他的气血顺畅了。他感到体内如万马奔腾。

四百万。梅小禾咆哮道。

屋子寂静无声。

四百万,我出四百万。梅小禾冲瘦子挥舞他的红得能滴出血的拳头。

哎,好好,成交。惊呆的瘦子如梦方醒,头点得如捣蒜。稍后,想起什么,茶桌送你了。

这张归属梅小禾的茶桌,不是完好无损,有一个角,地陷般地塌了下去。

9

姆妈,董事会通过了,准备把“邢绣娘”纳入旗下。可怜的绣娘不用再跟着我四处化缘了。

只是如此一来,她就成舅舅的一粒棋子了。舅舅倾心打造她,是想拿到县里的两个大项目。

姆妈,我想在那里盖座戏楼,就叫邢绣娘戏楼,把你原来戏班的人全部召回,你们在自己的戏台上,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姆妈,你哭了……

10

第二年国庆节,邢绣娘戏楼开张。

原计划是开张仪式上,由在姆妈原来的戏班子上组建起来的新戏班唱唱戏,乐乎乐乎,哪知消息不胫而走,报名唱戏的民间戏班和民间演员纷至沓来,把国庆七天都排满了。这样一来,开张仪式上升到镇政府和集团公司的层面,镇长和舅舅并肩剪彩,县电视台专题报道。梅小禾没有料到,竟有这么多“绣娘”散落民间。他喜忧参半。惊喜的是,自己不经意间的想法,受到了众多戏迷的热捧。忧的是自家绣娘还不能登台唱戏。

姆妈已恢复到发烧前状态,除了身體原因,姆妈本人对登台唱戏似乎热情不高,仿佛心里有事。梅小禾自作聪明地把姆妈的郁郁寡欢,认为是心愿未了。为此,他格外关照并重用姆妈的老搭档、他戏台上的“爹”——老梅——梅志军,一个身板挺直、脚底生风、一招一式皆如戏的老头,他聘老梅为邢绣娘戏楼创联部主任,国庆七天展演的总指挥。

也不尽是为姆妈。一半为他自己。他觉得和老梅特投缘,两人一见面就像是多年未见的伙计。老梅咋咋呼呼地喊他儿子,他一怔,就半真半假地埋汰老梅对他们母子不管不顾。老梅听到这话,垂下眼,半晌无语。过一阵子,才伤感地说,年轻时不懂感情,等懂了吧,人又老了。不瞒你说,前年,就是你家梅宅落成那年,我找过你妈,我和你妈在荷塘边坐了一晚上,你妈说我们是邢绣娘和邓文滨,有缘无分。唉,问世间情为何物。我现在特怀念和你妈演戏那会儿,我俩演儿女情长、演痴男怨女,演到戏里戏外分不清……

梅小禾喜欢上这个率真、开朗的老梅。他甚至希望老梅就是他“爹”。可姆妈对殷勤的老梅反应冷淡,弄得老梅尴尬不已。后来借戏楼开业忙为由,老梅不上他家了,姆妈又时常要梅小禾带她去戏楼看老梅。

国庆七天皆大欢喜。演员们,叫票友才对,有本县的,有邻县的,还有的是坐飞机坐高铁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虽说都是自费,可人生最大的幸福不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他们爱唱戏。爱和自己一样爱唱戏的人们。爱来看他们唱戏的人们。爱为他们量身打造的邢绣娘戏楼,这是他们真正的舞台。他们在环境优美、吃喝玩乐一条龙的生态园里,幸福地唱戏,开心地消费,使得邢绣娘生态园的名声和效益,像汛期水位,噌噌噌地往上涨。

长假最后一天,戏楼的门厅摆放了好些花篮,那是戏迷们对梅小禾表达的谢意。他们希望年年能上这里演出。梅小禾牵着姆妈在鲜花中转悠,不时念着上面的留言给姆妈听。念着念着,梅小禾突然打住,他看到了署名“梅计才”的贺卡,上面写道:翻一本书,红楼春秋;听一出戏,最爱黄梅。旁边挨着是梅坝村、梅氏宗族的花篮。梅氏宗族的红纸条上是一首诗:沉醉百年采茶调,衣襟总带黄梅香。诸君漫说登场好,曲部风流斗巧妆。

梅小禾在三个花篮前发呆了半晌。蓦然想起老梅昨晚跟他辞别时说的话,老梅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城,一城一味,一城一曲,一城一个故事。他当即不懂。这会儿似乎懂了。想想还是没弄懂。

忽然觉得旁边空了。姆妈不见了。正诧异间,门厅上空飘来二胡的咿咿呀呀声,跟着一个女声唱道:今年梅花飞,疑是绣娘回。一代宗师,人回戏也回……

是熟到骨子里的《黄梅戏宗师传奇》的主题曲。

听了听,梅小禾笑了。一座城,懂与否,已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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