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是更好的地方治理方式?”

时间:2021-05-21 23:21:29 浏览量: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在《法度与人心》中赵冬梅没有像一般的历史通俗读物那样讲述帝王将相的故事,而是从典章制度的视角来审视历史。图为2021年5月1日,观众在参观《庙堂仪范——故宫博物院藏历代人物画特展》。

视觉中国 ❘图

赵冬梅。受访者供图

★我觉得古代中国人不追求客观真实,包括像《史记》这样伟大的历史著作,也不追求客观真实,追求的是“美善的真”。古人是把美、善放在真前头的,其实这就是合乎道德的真。追求合乎道德的“真”是难以孕育自然科学的。

“我记得当时兜里装了很多钱,但是我没有一张粮票。”“粮票”带给赵冬梅的记忆,除了饥饿,还有那个时代凭粮票买粮食的制度。“我就在一个粮店站着,钱花不出去,小孩脸皮又薄,不敢跟人说,因为按制度规定,你只能拿粮票买。”赵冬梅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那段尴尬的回忆。

令她有切身体会的,还有户籍制度。1976年,唐山大地震,赵冬梅的母亲抱一个、牵一个,带着她们姐妹俩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从河北到广东,去寻找在海军服役的父亲。第二年,赵冬梅进入学龄,可是没有户口,不能入学。后来经一位身为教师的邻居说情,班主任才接纳了她,还有附加条件:“要是学不好就不要了。”

班主任的这句话像根刺一样让她铭记于心,也鞭策着她后来考上了北大。这些记忆中让她磕磕绊绊的“制度”,也深刻地影响了她此后的学术兴趣。

成为一位职业的历史学家之后,她的主要研究领域就是宋代制度史,“我关注的第一条要素是政治制度,与事件、人物相比,制度是历史发展中更具根本性的因素,因为它的作用是结构性的。”她说。

制度史给人的印象往往是枯燥乏味,在新书《法度与人心》里,赵冬梅没有像正统的制度史那样板起脸讲道理,但也没有像一般的历史通俗读物那样讲述帝王将相的故事,她决定“换一种方式讲故事”,从各种具体的典章制度的视角来审视“理乱兴衰”以及“制度与人之间的纠缠互动”。

帝国“金字塔”

“就制度而言,朝代之间永远是‘继承大于‘断裂,”赵冬梅说,而隐藏在制度的延续性下面的,是各个朝代所面临的一些共性问题,比如官僚的选任问题,皇帝周边势力(如后妃、外戚、宦官)的处置问题,士大夫与皇帝的关系问题,中央对地方的有效治理问题,兵权收放与边防的关系问题等等——这些共性问题才是帝国治理的真正难题。甚至有些帝制时期的难题,对今天的国家治理也有着启发意义。

“放眼全世界,在如此广大的地理范围之内,实现统一如此之早、统一的时间如此之长、统一的追求如此一贯,帝制中国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事实,常常令后世惊诧。”赵冬梅认为,两千多年的帝制,朝廷的核心利益关切不外乎以下两点:怎样延续王朝统治,这是皇权的安全问题;
怎样保持中央对地方的有效控制,这是中央集权的问题。哪怕是在分裂时期,各政权所施行的仍然是郡县制、官僚制,所追求的仍然是中央集权。

中央集权的理念说起来简单,但是中央对地方的有效控制,则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技术性。

比如地方行政制度的建设,两千年来地方行政层级经历了从两级到三级的摇摆,只有县作为最基础的政区保持了长期的稳定,县以上的政区都发生过复杂的变化,最终是宋朝的制度创新,让地方行政层级固定了下来。“以前政府层级的演变,不论是两级制还是三级制,各级地方政府在本辖区内,都是一揽子管,所以辖区一旦过大,就有形成割据的可能。”赵冬梅说。而宋朝发展出一种新的地方管理体系,最高级的地方政区同时设置功能不同的平级机构,各管一摊,比如转运司管财政,提刑司管司法,分别对应中央的主管部门,分权制衡,既保证了效率,又防止了割据,“宋朝的制度创新对元明清产生了深刻影响”。

怎样才是更好的地方治理方式? 南宋思想家叶适认为,就是要适当地放权给地方行政机构,“以一郡行其一郡,以一县行其一县,赏罚自用,予夺自专”。中央的监督检查是必要的,但是必须做到有度,抓大放小,必须有明确规定,而且不要太频繁,以免对地方行政造成干扰。明末清初顾炎武说得言简意赅,“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则天下治矣。”

“这样的话能说出来,说明那个时代的地方被管得确实太死了。”赵冬梅说,无论是叶适还是顾炎武的话,都表达了古代中央集权制度下,地方获得更多自主权的期望。“帝制时期是等级社会,官大一级压死人。国家机构也分等级,就像一个金字塔,皇帝在塔尖,县级政府在塔底,在这个等级结构中,普遍存在着上级的集权,上级为达成某种目的,可以视下级为牺牲品。”

“他们的升降浮沉都由中央决定”

地方政府人事任免制度的变迁,也体现了中央对地方控制的加强。

中央—地方关系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地方政府人事权力的分配问题,也就是说中央与地方,究竟由谁来掌握地方政府的人事任免权。当地方政府的人事任免权力主要由中央掌控时,就构成了选任集权。“就历史事实来看,帝制中国的选任集权其实是到了隋朝才实现的。”赵冬梅说。

隋朝以前,人事制度的典型模式为中央任命郡县两级的地方长官和佐官,地方政府的其他官员,均由地方长官从本地人中选拔任用,这被称为“辟除”。1993年,江苏连云港出土了中国最早的郡一级行政文书档案——西汉东海郡的吏员考绩簿,24方木牍、133支竹简,4万多字,呈现了有关西汉东海郡政府组织的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根据这些资料,学者们研究发现,西汉东海郡政府的两大机构,太守府和都尉府加起来,正式编制39人,实际在职人员107人,超编68人,其中中央任命的职位只有4个。占总编制的10.2%,占实际在职人员的3.7%,这4个职位就是太守府的长官太守和佐官太守丞,都尉府的长官都尉和佐官都尉丞。

东海郡的例子代表了隋朝之前八百年间地方政府的人员和权力结构,由中央任命的外地官员处于领导地位,但数量极其有限,属于绝对少数,由地方长官辟除的本地人官员,处于从属地位,但占绝大多数,在这种人员和权力结构之下,地方行政实际上实行的是长官负责制,无论是县令还是郡守,都有专任一方之权,对一地事务负有全责。而他辟除的属官则熟悉地方事务,为地方治理提供了人才保障。

“从隋朝起,帝制中国地方官的选任进入第二阶段,即选任集权的时代。”地方长官失去了辟除属官的权力,地方官一概由中央任免,实行任期制、避籍制。以唐代跟汉代做比较,唐代的州相当于汉代的郡,都属于统县政区,汉代的东海郡政府正式编制39人,由中央任命的官员4人。唐代最高级别的上州政府的正式官员编制是76人,全部由中央任命,这就是绝对的选任集权。“选任集权的出现,是中国政治史上中央集权之一大变革。”

“我看历史其实是比较强调偶然性因素的。”赵冬梅说。选任集权出现于隋,通常的解释有两种:一个是从必然的角度,中央要打击地方豪强对地方政权的垄断,必然要把地方的选任权抓过来。二是偶然的角度,隋朝以前的北齐,政治腐败,因国库空虚开始卖官,卖无可卖的时候,就把原本由地方长官辟除的职位,也拿过来一起卖。皇帝的一时荒唐被固定成为惯例,到隋朝再用制度加以固定,就变成地方官的中央选任制度。

选任集权的确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但是也带来了两个问题。一方面,集权导致了选任制度的变质。选任集权为中央的人事部门带来了巨大的工作量,大大小小的官员、芝麻粒大小的业绩,都是由吏部的考功司核查,吏部成了唐代中央事务最多最繁忙的单位之一。吏部需要处理的文书数量巨大,整个机构都处在一种终年笔头不倒的状态,即便如此,以帝国的幅员之广、官员数量之巨大,吏部所能依靠的,除了简单的面试,也只能是对文书档案的核实,很难负起优选劣汰的责任。因此,为了实现确认集权的目标,维护官僚集团的稳定,选任制度逐渐发生了变质,从强调绩效能力到强调学历资历,论资排辈,成了最稳妥安全的选任标准。这就使选任背离了优选人才的初衷。

另一方面,选任集权导致了地方治理的日趋疲软。官员队伍不断膨胀,职位供应越来越紧张,为了扩大职位的供应量,就不得不缩短任期,官员在地方上工作的时间越来越短,哪怕是一个有理想的官员,也根本没办法熟悉地方情况,作出符合本地实际的决定。另外,选任集权制度下,地方官忽视地方利益,片面畸形追求政绩,成了一种新的病症,“原因很简单,集权制度下,地方官中央化了,不管工作地点是怎样的远离首都,他们在本质上都是中央派出的官,他们的升降浮沉都是由中央决定的”,因此,在中央化了的地方官的心中,皇帝、朝廷的意愿永远是第一位的,本地的利益则是第二位的。“当地方利益遭到了忽视,甚至践踏,其实就很难说这样的地方治理是有效的了。历史上选任集权对于地方治理的影响,恐怕还是消极面多一些。我们反观汉朝,在没有选任集权的时候,也能实现中央的有效控制。”赵冬梅说。

“制度在古代是跨越朝代的”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谈到,就制度而言,朝代之间永远是“继承”大于“断裂”,隐藏在制度的延续性下面的,是各个朝代所面临的一些共性问题。但是你在书中将目光停留在帝制时期各个朝代的“继承”,如果将目光延长到近代,那么这种“继承性”体现在哪里呢?

赵冬梅:制度这个东西在古代确实是跨越朝代的,不随着改朝换代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制度在不同朝代之间的这种继承性是非常强的。哪怕是汉代制度,可能也会被后代的人反复引用,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参考。1911年共和制的建立是一个“断裂”的坐标,这一套国家制度跟古代的国家制度之间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断裂了。

当然也有相互可以比较的地方。我在书中一个有意识的努力,就是为帝制国家祛魅。至少在我上学的时候,讲它负面的东西比较多。我不否认这些负面东西,比如剥削、阶级压迫,但是,当一个帝制国家建立之后,它面对的一些困难可供我们反思。比如中央和地方之间,这是一对矛盾——究竟什么样的地方治理才是有效的? 其实在帝制时期就有过各种各样的努力,这些努力可以为今天人们的思考提供一个个案,从头到尾你能看到它是怎么发生、怎么失败的。

还有对官僚的治理,官僚本来是要跟皇帝共治国家的,按道理讲他们是有用的,但是官一进入官僚体系之后就有自利倾向,会改造这个制度,让它更符合自己的利益。帝制国家曾经对此有过各种各样的努力,这一点可能对于我们今天的国家治理来讲是有启发的。但是这个启发不是我告诉你怎么做,我没有资格、没有能力告诉大家该怎么做,我们历史学家就是把它们呈现出来,那个启发是什么,启发了谁,不由我说了算。

南方周末:中国历史从秦统一之后接下去的几千年,总体上来说是中央集权慢慢加强的过程,但中间也出现了与魏晋时代“王与马、共天下”类似的贵族政治时期。为什么中国的这种贵族政治是不可持续的,没有像欧洲那样变成一个传统,或者和皇权达成一个动态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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