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先生的爱情

时间:2022-07-31 10:39:21 浏览量:

於可训

我年轻的时候,自以为自己的爱情非常浪漫,妻子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人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后来又一起串联,一起下放,回城后结婚生子,圆满收官,每一道程序,都碰上一个浪漫年代,而且都是革命的浪漫主义。

直到有一年,遇到了一个老先生,知道了他的爱情和人生故事,我才偷偷地给自己的浪漫打了个折扣。

这老先生姓祝,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我见到他的时候,其实他并不老,也就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当着那所大学的文科科研处长。年轻的时候,看所有人都老,所以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然是一个老先生。

我那时也管着一所大学的文科科研,不过不是正式的处长,而是教务处的副处长兼管的。也可能我们那个学校没有独立的文科科研处,所以我这个兼管的副处长,才比别的学校正式的处长年轻。

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年轻人在一堆老头子中间,往往容易得宠,也就是讨人喜欢

我就很讨这帮老头子喜欢,他们开会讨论愿意跟我在一组,吃饭愿意跟我在一桌,散步愿意跟我一块儿走,当然,住宿也愿意跟我住在一个房间。那时候的条件没有现在好,住单人间的只有少数领导,像我们这个级别的干部,只能两人住一间。

我就是这样走近祝先生,后来竟至于成为忘年交的。

祝先生的长相很奇特。周作人说,作家废名的相貌奇古。我不知道奇古的长相,怎么描述,但他说眉棱骨奇高,是废名的特别之处,大约这便是奇古的标志吧。

祝先生便有两条奇高的眉棱骨。说句不恭敬的话,每次见到祝先生,我就想起历史书上画的北京猿人。而且祝先生的嘴唇扁而平,永远紧紧地抿在一起,与北京猿人的嘴巴也相似。

我跟祝先生散步的时候,祝先生跟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的专业,世界历史。跟那些没出过国门的世界史专家不同,祝先生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他父亲是个外交官,从小跟着父母,先是非洲的一些小国,后是亚洲的一些小国,再才到欧美的一些大国,到了回国念大学的时候,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

有这样的经历垫底,祝先生跟我谈起世界史,就不是书上那些刻板的知识,而是一些生动有趣通俗易懂的故事。比如说,他说古代欧洲,地中海地区为什么这么热闹,是因为这个像浴缸一样的海里,伸进了欧洲的两条腿,一条是亚平宁半岛,一条是巴尔干半岛,这两条腿挨在一起,岛上的国家就免不了要脚搓脚地闹摩擦,加上旁边还有个小亚细亚半岛,坐进了半边屁股,有时候也免不了要挨踹。

他说,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就是这半边屁股挨脚踹的战争。哪有邻居请你吃饭,还要勾引人家老婆的,该踹,踹得好。祝先生讲得有趣,也在理。可惜那时候没有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要是让他上了百家讲坛,决不逊于讲历史的阎崇年、王立群之流。

祝先生不光懂历史,也懂文学艺术,说起世界各国的一些文学名著,名画名曲,也如数家珍,所以我们俩闲聊时,也有一些共同语言。

我发现祝先生对文学艺术作品,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领悟力,他常常能在你不注意的地方,读出别一种意思来。尤其是对文学作品中描写的男女之情,特别敏感,谈起其中的细节,连我这个也算是过来人,都觉得耳热心跳。那时节,谈性还是一种禁忌,文学作品中的所谓性描写,还常常是扫黄的对象,可是祝先生谈起男女之间的性事,却很是坦然,既不让人感到猥琐,也不让人觉得难堪,而是像谈日常饮食起居的细节一样,有滋有味,又平平淡淡。

那些年,国家教委经常在北京召集文科科研工作会议,开会的地方多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就成了我们晚饭后必去的地方。

晚饭后的未名湖畔,干什么的都有,爱学习的,或找个角落静静地看书,或对着湖面大声地诵读,也有围着湖岸转圈儿背外语单词的,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像寺庙里的喇嘛转经。好玩耍的,或邀二三同好,在一起吹拉弹唱,或一个人端着画板,对着博雅塔涂涂抹抹,也有这些事都不想干的,就百无聊赖地在湖边的树林里转悠。

祝先生对这些似乎都不感兴趣,说哪个学校都一样,千篇一律。这么好的地方,这么美妙的时刻,不拿来谈恋爱,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当祝先生是在开玩笑,就大着胆子也跟祝先生开玩笑说,看样子,祝先生年轻时一定精于此道,没少利用课余时间干这勾当吧。

哪知祝先生却一板正经地说,那是,哪像这些学生这样,白白浪费青春年华。我还以为现在的大学生在这方面比我强,看样子,好像比我当年还不如。

我就趁着兴致问他当年怎么样。

祝先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却指着树林里的一條小路说,看见么,她当年就爱在这条小路上读英语。她一出来,我就跟在她后面走,我不读外语,什么也不干,就等着纠正她的读音,帮她提词。我有时也想跟她并排走,可惜树林太密,小路太窄,不是挤着了她,就是撞着了树。她本来就不待见我,开头帮她纠音提词,她还回头瞪我一眼,后来连头都不回,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我就这样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她过生日,我给她送了一件礼物,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见祝先生这样如痴如醉地谈着他对一个女子的深情,我禁不住问,她是谁呀,你怎么追她追到未名湖来了呀。

祝先生见问,就朝我笑了笑,又反串样板戏里杨子荣的台词,学着京剧的道白说,好,你既然要问我这个共军,那我就把我这个共军的来历跟你说一下吧。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祝先生就是北大毕业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在北大历史系念书。

他尾随的那个女生,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一到班上,就喜欢上了这位女同学,可是无论他怎么表示,始终得不到她的回应。万般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好在祝先生跟着父母一直生活在国外,学过多种外语,对英语这门国际通用语言,更是驾轻就熟。那时候的大学生,多半学的是俄语,学世界史的,因为专业需要,也选修英语。祝先生于是就凭这点语言的优势,找到了一条接近他心仪的女同学的捷径。

既然尾巴也当了,礼物也送了,这回总该有点回应了吧。可是祝先生说,谁知这其中又出了个岔子,把好好的一件事情给搞砸了。

这事还得从这件礼物说起。

这件礼物原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祝先生的母亲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瓶护肤用品。

问题也不出在这瓶护肤用品本身,而是祝先生的母亲让儿子送这件礼物时,忘了跟儿子说明它的用途。

原来这款护肤用品,不是那年月女同志常用的雪花膏,而是今天的女孩子用过的类似于面膜一类的护肤美容产品。

因为没有说明它的用途,所以那位女同学就当雪花膏用了,结果闹出了一场笑话。

据那位女同学的室友,后来成了祝先生的妻子的另一位同班女同学说,那位女同学的生日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同室的同学一早起来,就想跟她搞一个小小的庆祝活动。听说系里有个从国外回来的男生,给她送了个生日礼物,就撺掇她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这位女同学拿出了这件礼物,大家见是一瓶雪花膏,就又撺掇她擦一下试试。那位女同学便打开瓶子,连看也没看,就从里面剐了一坨点到眉心上,又在两颊上各点了一坨。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雪花膏的颜色不是白的,而是黑的,当场就憋不住想笑,又憋着笑看她继续擦下去。等到这位女同学把眉心脸颊上的黑坨子都抹开了,拿过镜子一看,才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大花脸,当场就把手里的镜子摔得粉碎。

事情发生后,原本捅破了的窗户纸,又被糊上了。而且这回糊上的,还是一层铁砂纸,不是那么容易捅得破。

补送生日礼物,是不可能的,连纠音提词的跟班,也没得做。自此而后,那女同学见了他,就像见了鬼,只要他一踏上那条小路,她就赶快跑开。有时被逼住了,她会突然一转身,迎面走过来,昂着头,挺着胸,装成个骄傲的小公主的样子。他也只有干瞪着眼看她擦身而过,连朝她笑一笑也不敢。

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的女同学,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见那位女同学对他这样视若寇仇,一来是看不过去,二来也想搞好同学之间的团结,有一天晚饭后,就把他找到未名湖边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大意是说女同学都比较娇气,王静雅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娇生惯养,娇气比别的女生更重。你想跟她谈恋爱,我们不反对,你是团员,还可以通过恋爱,帮助她进步。既然是恋爱,就不能这样粗心大意呀,不要你去刻意奉承人家,成天往人家脸上贴金,也不至于要在人家过生日的时候,给人家送一瓶墨水儿,往人家脸上抹黑吧。

又说,你这样做,不但伤了王静雅,也伤了我们同室的女同学,本来大家想高高兴兴地给静雅过生日,被你这样一闹,把大家的兴致都搞没了,难怪静雅恨你,放我身上,我也不会理你。

末了,又给他交代了一些恋爱注意事项,就结束了这次谈话。

祝先生说,这次谈话,是他生平第一次接受恋爱启蒙教育。他在国外出生,在国外长大,他父母每到一个国家,不是让他在当地插班读书,就是把他送进一所国际学校,同学都是匆匆过客,既没有很多交往,更谈不到感情上的交流。就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也不过是从书上得来了一些朦胧的想法,并不知恋爱为何物,又如何着手。回国上大学后,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喜欢谁就去追求谁,也不管人家的想法怎么样。他觉得爱谁不爱谁,本来就是个人的事,王静雅不爱自己,也没有错,问题是,我让她受到了伤害,这就是我的错。

既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己去赔礼道歉就是。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王静雅就是不接受他的道歉。直接找王静雅当面道歉,人家根本就不跟他照面,间接求王静雅同室的女同学捎个书面的道歉信,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就是被告知,王静雅已把它扯得粉碎。

既然王静雅不接受道歉,那就该向她同室的女同学道个歉。一个一个地道歉太麻烦,快到元旦了,祝先生就想给她们集体送一个花环。南亚一些国家就兴给人送花环,北美地区也有把花环挂在门上的,都是表达友好和善意。

没过几天,元旦就到了。元旦这天,祝先生到花店去买了一个花环,又在上面加插了许多花,就兴冲冲地跑到女生宿舍,用透明胶带粘挂到王静雅的房门上。

挂的时候,出来进去的女生就感到奇怪,等他回到男生宿舍,过了一会儿,就有室友从外面跑回来质问他,你发神经啦,怎么一大早跑到女生宿舍去送花圈。

等他被室友拽到女生宿舍一看,果然在王静雅的房门前,围了一大群男生女生,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地说,太不像话了,报复性也太强了吧,小心眼儿,简直有点恶毒,这样的男生,难怪静雅不喜欢,我看他一辈子也找不到老婆。

听到这里,我实在是憋不住笑。花环,花圈,这是哪跟哪呀,怎么就扯到一起來了呢。

祝先生说,别笑,别笑,那年月不开放,见的事情少,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想出这么个烂主意。这件事后来在同学中流为笑谈,现在聚会的时候,还常常要拿这事来跟我开玩笑。

我说,后来呢。

祝先生说,后来,后来还不是那样,她依旧不喜欢我,我依旧喜欢她。

祝先生说这话时十分平静,就像风雨过后依然盛开着的花朵一样。我真搞不懂,在这个相貌奇古,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被人看作是情种的男人心里,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份情愫。

又一年夏天,国家教委在南方的一所大学召开文科科研工作会议。会议期间,我和祝先生又住到了一起。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屋子里蚊子很多,招待所在街面上,连个散步的地方也没有,晚饭后,我们冲了个澡,就钻进蚊帐里面,拉熄了灯,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闲话。

离上次北京开会虽有一段时间,但我知道祝先生对上次的话题,依然意犹未尽,我从祝先生的那句她依旧不喜欢我依旧喜欢她的话里,也未听出个究竟,也想知道到底后事如何,说着说着,就又扯到王静雅身上来了。

我说,王静雅后来就一直没理你吗。

祝先生说,理,理什么理,要有见面的机会才行呀。她连上课都躲着我,大课好躲,小班上课就那么几个人,要躲也难,结果害得她的希腊史挂了科。后来还是班上的团支书李腊梅,就是那次找我谈话的那位女同学,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把我的笔记借给她抄,才解开了这个死结。

笔记本都是由李腊梅在中间传递的。祝先生说,开头他还有些紧张,生怕王静雅一气之下,把它撕了。等还回来的时候,他发现,笔记本不但完好无损,而且还变得十分整洁。

祝先生有个习惯,喜欢把笔记本上重点的地方,折叠起来,所以笔记本上的折角很多。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写拼音文字,喜欢把纸张和笔记本斜着放,回国来写中文,放正了不习惯,斜着写又不方便,就这样,一时斜一时正,扯来扯去的,把笔记本的封底封面都弄得皱巴巴的。

还回来的笔记本上,折叠过的地方,王静雅都把它抻开了,皱巴巴的地方,王静雅都用开水杯熨平了,又把重点的地方,夹上书签,看上去像新买的一样。

开头,祝先生只觉得这女孩子细心,并不在意,有一次还笔记本的时候,李腊梅说,注意了哇,事情正在起变化哦。

祝先生说,什么变化不变化的,还不是一天到晚躲着我。

李腊梅说,躲也要看怎么躲呀。

祝先生说,还能怎么躲,你当是捉迷藏呀。

李腊梅说,你这人真是不开窍,你没看你的笔记本里躲着另一个王静雅吗。就把笔记本上的这些变化深藏的意味,跟他点拨了一通,祝先生才若有所悟。

这以后,祝先生就特别留意笔记本上的这些蛛丝马迹的变化。有一次,竟在还回的笔记本里,看到一张窄窄的纸条,上面居然还有王静雅亲笔写下的谢谢两个字,这让祝先生喜出望外,当下,就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李腊梅。

李腊梅觉得既然有这样的转机,就撺掇祝先生也回一个纸条,以示礼貌。

自从在王静雅那儿碰了钉子以后,祝先生利用课余时间,恶补了一下自己的恋爱知识,以前除了专业书,他很少阅读文学作品。虽然世界史的专业书上,也有很多外国人的爱情故事,但都只讲了一个梗概,而且大多是有影响的历史人物的事,一般人的爱情故事,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读得到。而且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故事,往往写得真切细致,有的甚至把男女之间的那点私事,也写出来了。这令祝先生常常看得耳热心跳。在这耳热心跳之间,也渐渐地体悟到了男女之情的那点奥妙。同时还背熟了许多名篇名句,包括一些著名的情诗和情书作品,记住了它们的作者和出处,也通晓作者使用的对象和情境。

有了这一番修炼,祝先生提起笔来就有如神助,虽然李腊梅的意思,只叫他回个纸条,以示礼貌,但祝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寫着写着,就收不住场,最后竟把他对王静雅的第一印象,他怎么喜欢她,怎么想跟她交往,被她冷淡遭到拒绝后又怎么失望,包括对送礼事件的歉意和悔恨等等,都写了进去。而且,每一种情感和情绪状态,差不多都配上了相应的爱情诗文,引用了相应的爱情故事,最后竟成了一封缠绵悱恻又充满书卷气的情书。

祝先生很得意自己的作品,觉得他把自己这些时想对王静雅说的话,都写进去了。他不想让李腊梅看到它,怕夹在笔记本里太厚了打眼,就用胶水一张一张地分散粘贴到笔记本里,看上去像平时一样厚薄。

笔记本过了好几天才还回来。还笔记本的时候,李腊梅把一叠信纸丢在他面前,故作严肃地说,好哇,我说祝勇敢哪祝勇敢,你还真够勇敢的啊,你这样做,就不怕吓着人家啦。

我这才知道祝先生的大名叫祝勇敢,以前只叫他祝老师或祝处长。

见祝先生低头不语,李腊梅知道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就又和颜悦色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呢,没听俗话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吗,连送花圈,你已经吓过人家三次了,我看你这次还有什么本事回天。

我就笑祝先生勇敢有余,谋略不足。

祝先生说,其实我那封信已经打动了王静雅。

我说,你怎么知道呢,是王静雅亲口告诉你的。

祝先生说,那倒不是,是李腊梅告诉我的。

我说,李腊梅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王静雅把她的想法,跟李腊梅说了。

祝先生说,这事说来话长,反正闲来无事,你听我慢慢地跟你说吧。

就又在帐子里点着了一根烟,又问我要不要,我说,我有,也划根火柴把烟点着了。我俩就这样隔着蚊帐,互相看烟火明灭,一个讲一个听,用接下来的故事,消此长夜。

祝先生说,其实,李腊梅当时什么也没说,是做了我的老婆之后,才跟我说了实话。

李腊梅说,那次王静雅还笔记本给她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以前是平平淡淡地往她面前一放,有时还要故作冷漠,装出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那次却像打摆子发烧,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当着她的面,把笔记本打开,把里面粘贴的纸,一张一张撕下来,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李腊梅问她,怎么啦。

王静雅说,你自己看吧。就不见了人影。

见王静雅这样,李腊梅不知道这个祝勇敢又怎么得罪了王静雅。等到她把王静雅塞到她手里的那一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发现是一封信,自己也禁不住呼吸急促,满脸发烧。

本想追出去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却又禁不住坐下来把那封信再看了一遍。这一遍看下来,就不是简单的生理反应,而是连那根敏感的神经末梢都被触动了。

李腊梅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小到大,只在书上读到过谈恋爱的故事,真正看人家实际操练,这还是头一回。

开始,她觉得祝勇敢和王静雅像两个乡下孩子在过家家,闹着好玩。当时还在想,难怪许多人喜欢谈恋爱,原来恋爱这么有意思。

等到她读了祝先生写给王静雅的这封信,才知道这不是一件闹着玩儿的事,像这样下去,弄不好要搭上一条命。

此后,连着几个夜晚,李腊梅睡觉都不得安神,白天上课也有些精神恍惚。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封信,也时不时要翻出来看一下,就像电影里的那些鸦片烟鬼上了瘾。

那个她觉得荒唐可笑的祝勇敢,也像鬼魂一样,在恍惚中缠绕着她,陪她一起听课,陪她一起散步,陪她一起上图书馆,陪她一起进饭堂,陪她参加系内系外班级和团的各种活动。

她感到这个同学背后都叫他二杆子的祝勇敢,在爱情问题上,确实十分勇敢,感情也非常细腻。单看他写给王静雅的那封信,要说勇敢,勇敢到只差当众喊口号,像电影里的洋人那样,大声说我爱你。要说细腻,细腻到他的所作所为,有时让人觉得反常。

信中说,有一次雨后,他把王静雅在那条小路上走过的脚印,用胶泥拓下来,做成模型,摆在家里的书桌上,家里人都以为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雕塑作品。又有一次,他在王静雅走过的小路上,撒满了花瓣,等着她踏上这条铺花的小径,结果王静雅没有来,被早读的同学踩得稀烂。

他在信中向王静雅坦露心迹说,你给我接近你的通道,只有这条狭窄的小径,所以这小径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连同你的身影和你走过的脚印,吹在你身上的晨风和你沐浴的朝霞,我都看作是我的生命。

好几天时间,李腊梅都沉浸在这封信的情境之中,不知不觉地就当了王静雅的替身。就像庙里的供品,本来是献给如来佛的,结果却被阿难迦叶享用了。直到有一天,祝先生要用笔记本,她才记起来该把笔记本还给主人了。

这以后,祝先生又给王静雅写过几封信。见王静雅把分散粘贴的都撕下来了,以为她不喜欢这种方式,就大大方方地装进一个信封,夹在笔记本里让李腊梅传递过去。

接受第一次教训,祝先生在以后写的信中,措意和用词,都不敢那么生猛,除了表达爱慕之情依旧是写信的宗旨,有时候也讲一点国外的见闻和外国人的风俗习惯,就像在跟王静雅开一门世界史的辅修课。

这些信李腊梅都截留下来了。截留下来的信,李腊梅有空就拿出来看看。一来是这种纸上谈情的感觉,让她心醉,也让她从中领略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至爱真情。二来是从这些信中,她也学到了许多书上没有的知识。

有这样两重原因,这些信差不多就成了李腊梅的圣经,其中的许多句子,她都背得下来,有时候坐在教室里听课,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念叨几句,弄得坐在旁边的同学都拿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以为她的脑筋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没有遭到王静雅的拒绝,祝先生就决心把这件事进行到底。一门小课结束了,还有几门课也是小班上课,王静雅既然还要躲着他,正好给了他一个继续写信的机会。

李腊梅不是说,俗话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吗,那我就文火熬粥,慢慢来。

俗话不也说了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相信王静雅是铁石心肠,不为我的至爱真情所动。

其实,就在祝先生下定这样的戰斗决心的时候,王静雅已经把实情告诉了李腊梅。

像这样背着人家当替身,李腊梅毕竟有些心虚,有一次,在给王静雅送笔记本时,就故意激她说,躲着人家,又要抄人家的笔记,好意思吗,你还有没有良心哪。

王静雅说,我怎么就没良心啦,他的笔记本,我哪次不是整理得好好的,乱七八糟的,像个烂账本,亏得我一点一点地帮他抻直熨平。

李腊梅说,哦,这就算有良心啦,你就不能跟他面对面地谈一次,行和不行都把事情说开了,哪怕是像普通同学一样见见也行哪。

王静雅说,算了吧,还是不见为好,我实在是怕了他。

李腊梅说,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了你。

停了停又说,他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太性急了点,话又说回来了,他这么性急,那也是因为他太爱你了呀。

说到太爱你了,李腊梅心里乱跳,王静雅也是满脸通红。

王静雅赶紧打断李腊梅的话说,你就别说了,我也知道他是一片真情,不怕你笑话,那封信有些地方,我也感动得流眼泪。

顿了顿又说,不过,我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由不得我想爱谁就爱谁,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等有机会了我再跟你细说。

我说,王静雅后来跟李腊梅说了什么吗。

祝先生在帐子里瓮声瓮气地说,说,哪有机会说,不久,我们就毕业了,天各一方,分配时走得急,李腊梅还在乡下搞社教,她俩连个见面道别的机会也没有。

故事听到这儿,我实在觉得遗憾,又觉得好像没有完结,就问祝先生,你们就这样断了。

祝先生依旧瓮声瓮气地说,断倒没断,不过跟断了没有两样。

我说,都天各一方了,断了也就断了。

祝先生说,你倒说得轻松,这是能说断就断的事情吗。

我说,那还能怎样。

祝先生没有回答我。

这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像是要跟我们营造一个舞台气氛似的,紧接着凉风起来了,竟哗哗啦啦地下起了一场暴雨。

祝先生把手伸到帐子外面,在烟缸里掐灭了烟头,又探出头来说,有样东西,你想看吗。

看样子,故事还有进展,我正求之不得呢。就说,想看,怎么不想看呢,你给我看的东西我都想看。

见我这样一说,祝先生干脆扒开蚊帐,跳下床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笔记本,又小心翼翼地从笔记本的封面夹层里,抽出一张纸片,说,你看吧,这就是她。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一寸的黑白登记照片。

照片上的王静雅,看不出有多漂亮,不过是像那个年代的女大学生一样,留着齐耳的短发,用橡皮筋扎成当时流行的秧把辫,左右支开,乍一看,倒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派。

只是时间较久,照片已有些泛黄,这飒爽英姿也便减了几分成色。

祝先生见我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就说,怎么样,还行吧。

我故作夸张地说,行哪,怎么不行呢,简直是太行了,放在今天,这王静雅也是个大美人,难怪你当年那么着迷。

祝先生说,也说不上什么美人,俗话说,情中一眼,色中一点,我也不知道我是看中了她哪一点,就这么一见钟情。

又叹了一口气说,唉,可惜有情人成不了眷属,我注定跟她无缘。

我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李腊梅,就问祝先生,那你跟李师母的缘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祝先生说,那倒简单,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正好我父母回国工作期满,又要派驻国外使馆,不能再把我带在身边,爷爷奶奶的年纪大了,身边也想有个人照顾,我爸我妈就找我严肃地谈了一次话。

谈话的中心思想也很简单,就是要我找个女孩子结婚,在他们出国前就把婚事办了。

我媽说,谈没谈恋爱不要紧,感情是慢慢培养起来的。结婚后再培养也不迟,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爸说,只要女孩子本人和她的家庭社会关系没有问题,跟谁结婚由你自己作主。

李腊梅就成了我的不二人选。

我说,就这么简单。

祝先生说,当然不是这么简单,起码要问问人家同不同意。

李腊梅那时已分配留校搞学生工作,我去征求她的意见的时候,她给我看了这张照片,还有一封信。

她说,这都是王静雅留给你的,我得把你们的事情了结了,才能跟你结婚。

王静雅的信写得也很简单,不过,信上说的事情却多少有点复杂性。

王静雅说,她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父亲原来是杭州的一个绸缎商人,解放前夕把生意搬到了香港。父亲离开杭州的时候,把她托付给店里的一个老伙计,让他把她带到乡下去,等他们安定下来了再来接她。谁知她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通过一个熟人跟她父亲联系上了,她父亲带信给他的这个老伙计说,他在那边生意不景气,过得也不好,不想把静雅接过去。既然静雅在你身边长大,你又送她上学读书,我相信你必待她像你的亲生女儿。

又说,你家庭成分好,现在内地生活安定,相信跟着你比跟着我有出息。你要不嫌弃,就让静雅做你的儿媳妇吧。你儿子我见过,小时候就挺机灵的,现在一定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王静雅就这样被她父亲单许给人家做了儿媳妇。

王静雅在信中没有说她愿不愿意,也没有说那男孩儿怎么样,更没有谈他们之间的感情上的事,只在信的结尾说了一句,我结婚以后就要随军,这张照片送给你,谢谢你这几年给我抄的笔记。

我说,这下好了,你们三人谁也不用牵挂谁了,各人过各人的小日子。

祝先生叹了口气说,我和李腊梅结婚后,也确实踏踏实实地过了一阵小日子,只是没跟王静雅当面把这件事说清楚,没听王静雅亲口对我说,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后来就托人四处打听王静雅的下落,她结婚后跟丈夫去了哪个部队,她丈夫的部队在哪儿驻扎,她现在在干什么等等,都想弄个清楚明白。

李腊梅起先并不在意,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更何况王静雅也是自己要好的同学,在他和王静雅的关系中,自己曾扮演过一个重要角色,最终还取代了王静雅,由一个跑龙套的变成了主角。

就也托人帮忙四处打听。打听的结果是,王静雅结婚后,随她的丈夫去了大西北。她丈夫的部队担负国防工程建设任务,是个保密单位,行踪不定,准确的驻地根本无法打听,也不便打听。再说,就是打听到了,也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弄不好,还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既然如此,渐渐地,李腊梅也就把这事放下了。

谁知祝先生却是一根筯,非要打听出个结果来不可。托人打听不行,就亲自到西北去查访。

怕李腊梅生疑,祝先生出去的名义,大半都是参加学术会议,有时候也说是人家邀请讲学。他就利用这些机会,根据他预先得到的一些线索,到西北各地找人打听。有时还挎上军用书包,深入到野战部队,甚至是边防部队的驻地。

偌大个西北,这样的查法,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祝先生每次回到北京,李腊梅问起开会或讲学的情况如何,祝先生敷衍了几句以后,总免不了唉声叹气。

其实,李腊梅对祝先生到西北去干什么心知肚明,就算是不知道他的具体行踪,他那身仆仆风尘,也不像开会讲学的样子。李腊梅只是不愿意揭穿他,给他留着面子,也怕伤了夫妻感情。

就这样,祝先生每年都要出去几次,李腊梅见他既没影响工作,家里也不指望他干什么,诸事无碍,就由他去了。

忽然有一天,李腊梅接到祝先生的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叫她马上到学校的保卫处去一下。李腊梅去了以后,才知道祝先生在西北某地被人扣下来了,说他在一个部队驻地的营房附近四处活动,向人打听一个叫王静雅的女子的下落,人家怀疑他是坏人,就把他扣起来查问,要他们学校带介绍信去领人,李腊梅只好跟学校保卫处的人去了西北一趟。

这一趟回来以后,李腊梅觉得祝先生的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一种病态,有必要找他好好谈一次。就在一个星期天,把他带到了北大的未名湖边。两人在树林中的那条小道上,一边散步,一边说着学生时代的一些故事。说到王静雅,也像当年一样,毫无避讳。

李腊梅说,你现在还找得到静雅在这条小道上留下的脚印吗。

祝先生看着李腊梅,没有作声。

李腊梅又说,你现在还会用花瓣铺满静雅走过的这条小道吗。

祝先生收回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腊梅说,有些东西,像地底下埋着的宝贝,你只能好好地守护着它,不要老想着去打开它,我也帮你一起守护着,让它永远像当初一样光鲜亮丽。

李腊梅见祝先生依旧不语,抬头一看,见祝先生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这一次谈话以后,祝先生果然绝了西北的行迹,不久,运动就开始了,他跟同事一起到西北串联,本想再借机打听一下王静雅的下落,想起李腊梅的那次谈话,又断了这个念头。

祝先生说,这以后的事,就不用我说了,运动来了,自身难保,运动过了,又是专业,又兼行政工作,加上孩子也已长大成人,要操心他成家立业,已无暇他顾,有时候想起了王静雅,也只能偷偷地看看这张随身带着的照片,聊以自慰。

我说,难怪照片上的王静雅脸色发黄,原来都做了你的精神营养。

祝先生笑笑说,你这个学文学的,就是会说。

这次南方会议之后,我就辞去了行政职务,回系里教书。后来到北京开会,虽然有时候也想去看看祝先生,但都因为来去匆匆,未能成行。

许久没到北京开会了,祝先生也应该退休多年了,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还会想着那个王静雅,还要时不时看看那张小照片吗,想起那次衔烟夜谈的情景和他的爱情故事,有时候还禁不住要想念这位长相奇古的老人。

這年秋天,我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碰到原国家教委的一个工作人员,谈起以往的熟人,就向他打听祝先生的情况。

他说,正好,我和祝先生住在附近,他夫人是北大的干部,我的家也在北大,都在蓝旗营小区,就隔着一栋楼。

就央他带我去看一下祝先生。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带你去看看他,不过,他的情况不太好,未必认得出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祝先生的夫人李腊梅。李腊梅已退休多年,但看上去还像当年的女干部那样精明干练。高高的身材,花白的短发,腰板挺直,声音洪亮,一点也看不出年过古稀的样子。

带我来的人说明来意,把我交给李腊梅就走了,我和李腊梅就在他家的客厅里叙话。

见我来了,李腊梅十分高兴,一边跟我张罗茶水,一边说,闻名不如见面,那些年,总听老祝说起你,说你年轻,头脑清晰,思想解放,聪明能干,大家都喜欢你,他和你是好朋友。

我谦虚了几句说,哪里,哪里,是祝先生错爱,我哪能高攀。

李腊梅笑笑说,他这人不用高攀,也不会错爱,他一直把你当知心朋友,以前每次在教委开会回来,都要跟我说到你,连你俩在一起聊些什么,也都倒给我听,后来你辞职了,他退休了,虽然你们已有多年没有见面,但他平时也没少念叨你。

到这时候,李腊梅才面色凝重地说,可惜你这次见不到他了,你以后恐怕也很难见到他了。

听李腊梅这样一说,我心里格登了一下,就问,祝先生怎么啦,他还好吗。

李腊梅把倒好的一杯茶随手递给我说,别急,你先喝口水,听我慢慢跟你说。

李腊梅说,祝先生是十几年前退休的,刚退休的那阵子,他还一门心思地整理他的讲义,准备出书,每日里忙出忙进,到处翻找资料,还让我从北大图书馆帮他借回很多参考书。本来就这样安度晚年挺好,一个学者,晚年能潜心著书立说,还有什么可求的呢。谁知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把老祝给毁了。

我说,有什么事能毁得了祝先生,他见多识广,通情达理,人又随和,有什么事能毁得了他。

李腊梅说,说起来还是年轻时的那点事,我以为这么多年,他已经把这些事都忘了,谁知还像当年那样一根筋。

见我听得有些迷糊,李腊梅就说,就是我们和王静雅之间的那些事,我知道老祝以前都跟你说过,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听明白了,也就没有什么忌讳了。我说,王静雅不是去了西北了吗,还能有什么事。

李腊梅说,也怪我自己大意,不该留着那包信。不然也不会惹出后面的事。

原来祝先生当年让李腊梅传递的那些信,李腊梅截留下来之后都没有销毁,而是放在一个旧木箱里保存起来了。原以为给年轻时的浪漫留点纪念,谁知后来被祝先生翻找资料时给翻出来了。

祝先生就拿这些信质问李腊梅,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向脾气好的祝先生,这次跟李腊梅大吵了一通,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依不饶地成天跟李腊梅唠叨这件事。

李腊梅说,唠叨唠叨也就罢了,我听着就是,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当年也太过分了,当时只想,反正他俩也成不了,又何必多余传递这些信件呢,看过之后,就随手把它留下了。

谁知祝先生不光是唠叨而已,而是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讲义,成天去读那些信件,好像这些信不是他自己写给别人的,而是别人写给他自己的。读着读着,有时还被自己写的信感动得涕泗横流,又哭又笑。见这样的情形,李腊梅感到有些不大对劲,就私下里去找心理医生咨询,医生说,这可能是过激情感反应,等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这期间,祝先生和李腊梅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健在的同学基本上都到了,只有几个同学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来,这没有来的人当中,就有王静雅。

王静雅没来的原因不用讲,大家都能理解,知道她老伴前年去世了,她没有心情来参加这次聚会。

李腊梅此前没把王静雅的丈夫去世的事,告诉祝先生,祝先生是在这次聚会时,才听同学们说起的。听到这个消息时,祝先生当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后来就一声不吭,一个人找个角落在那里闷坐,整个聚会期间都不跟同学说一句话。同学们都知道他当年追求王静雅的那点故事,知道他心里难受,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谁也不去招惹他。

这次聚会回家后,李腊梅发现祝先生起了一些变化,每日里除了照旧要翻读那些信件,有时候还一个人偷偷地外出,连个招呼也不打。

像这样的状态单独外出,李腊梅感到十分紧张。有一回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去了什么地方。结果发现,祝先生出了小区之后,径直进了北大校园,而后又到了未名湖边,在未名湖边转了一会儿,就停在他以前跟随王静雅的那条小路上,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跟谁说话。

当年的小路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渣土的路面已铺上了石板,路边的花草也经过了修整,显得宽敞一些。

李腊梅跟上祝先生以后,也不打招呼,只默默地和他并排走着,任他把自己当作当年的王静雅,听他自说自话地帮自己纠音提词。

走了一会儿,李腊梅发现祝先生突然停下不走了,等她回头一看,却见他对自己说,你走前面,你走前面,我挤着你了。李腊梅顿时眼睛发热,赶紧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老祝,是我,是我,我是李腊梅,一边说,大滴大滴的眼泪一边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以后,祝先生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以前常读的信,也不读了。以前要去的小路,也不去了,镇日里在书房里枯坐。辛辛苦若地搜集来的研究资料,散落一地,也不去收拾。正在整理的讲义,永远停留在发病前的那一页。后来连认人都成了问题,不是把老张叫成了老李,就是把老刘认成了老常,有几次竟把李腊梅叫成了王阿姨。

到这时候,医生终于给了祝先生一个诊断结论,晚发性阿尔兹海默症。

无论如何,李腊梅也不能接受医生的这个结论,她依然执拗地认为,这是医生当初说的过激情感反应引发的心理问题。俗话说,心病还要心药医,眼下,最好的心药,莫过于祝先生刻骨铭心的那些情感记忆。

李腊梅于是一有时间就陪着祝先生回忆往事,回忆的重心,自然是他俩和王静雅三人之间的交集,包括她第一次读到祝先生写给王静雅的那些書信散页时的感受,她截留祝先生后来写的那些信件时的想法,以及她在祝先生追求王静雅的过程中,对祝先生日渐加深的恋情,还有祝先生给王静雅送生日礼物闹的笑话,向同学道歉造成的误会等等,点滴不漏,巨细无遗。

说是两个人在一起回忆,实际上只是李腊梅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李腊梅说,她差不多把年轻时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把藏在心底里几十年的秘密,都一古脑儿地坦露在祝先生面前。虽然祝先生对她的回忆,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但她却感到,她和祝先生的恋爱,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有时候,她甚至被自己的真情所打动,说着说着,就禁不住停下来含着眼泪看着面无表情的祝先生出神。

像这样的回忆治疗持续了一段时间,祝先生的情况仍无好转。有一天,李腊梅带祝先生去菜场买菜,出了小区,没走几步,祝先生突然说,西北,西北。李腊梅说,错了,菜场在东边。祝先生也不反驳,仍然执拗地说,西北,西北。然后就不停念叨着西北的一些地名和部队的番号,李腊梅这才明白,原来那颗治疗心病的灵丹妙药,远在天边。

李腊梅回去就跟王静雅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这个电话打了两个多小时,在电话中,李腊梅把所有的事情都跟王静雅说了个透,包括祝先生目前的状况。末了,又跟王静雅说,我把那包信跟你快递过来,几十年过去了,你也该听听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快递发出去半个多月后,李腊梅接到了王静雅的一个电话,王静雅在电话中说,你把老祝送过来吧,别的什么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上了。

李腊梅把祝先生送到西北,在王静雅家住了几天,就回北京了,这以后,就听王静雅每天在电话里报告祝先生的情况。

这不,前天,静雅在电话中说,老祝终于叫了她一声静雅,此前总叫她王阿姨。李腊梅说,我家请的钟点工姓王。

我说,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李腊梅却木然地看着我说,好吗,你说这好吗。

《五月丁香No.43》   赵云龙  纸本水彩  56×76cm  2019年

责任编辑  楚风

猜你喜欢 腊梅女同学笔记本 你好,我是你老公的女同学女报(2020年11期)2020-12-10腊梅文苑·经典美文(2019年2期)2019-02-14笔记本小天使·二年级语数英综合(2018年6期)2018-06-29腊梅小天使·一年级语数英综合(2018年4期)2018-06-22腊梅东方少年·布老虎画刊(2018年12期)2018-05-14我拥有了愿望笔记本故事作文·低年级(2017年12期)2017-12-13可爱的笔记本小猕猴学习画刊(2017年9期)2017-10-19不说同学的坏话阅读与作文(小学高年级版)(2017年5期)2017-06-01不说同学的坏话阅读与作文(小学低年级版)(2017年5期)2017-05-31为什么腊梅在冬天绽放故事作文·低年级(2016年9期)2016-05-14

推荐访问:爱情 祝先生

《祝先生的爱情.doc》
将本文的Word文档下载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推荐度:

文档为doc格式

一键复制全文 下载 投诉